他惊讶的倒不是阳筠抚琴的本事,实在是周纪言语之间态度暧昧难辨,让人轻易便看出周纪对阳筠存了非分之念。偏身边此时有这么些人,周纪这般不忌讳,实在大大出乎武承训意料。
这魏国世子处境如此尴尬,却不想着如何低调行事,少惹麻烦上身,竟忽然提起太子妃来,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周纪说他曾见过那人时,武承训便猜到他指的是阳筠,后来周纪又说那人身份贵重,想到太子曾将焦尾琴赠与太子妃,武承训便愈发确定,周纪所说之人定是阳筠无疑。
若搁在从前,或许只是少男初开情窦,并碍不着什么,可如今阳筠已是大燕国的太子妃,周纪还一脸神往地回忆旧事,更明言想再听阳筠抚琴,如此行径不说是大逆,至少也是值得杀头的罪。
何况武承肃那般护着阳筠。
若教武承肃知道了,周纪哪还有好果子吃?
武承训觉得难以理解,便不由地深思。岂料不想还罢,越想竟越觉心惊,他隐约察觉了其中的奥秘,却因事关重大,不敢再想下去。
因猜到其中一些奥妙,武承训便急着把周纪甩开。
这烫手的山芋偏被他接了,也不知会不会立时砸在自己手里。
好在陪过了今日也就罢了,明日起太子会亲自来陪着这位魏国世子,到时即便世子暴毙,也与他武承训没任何关联。
只需打起小心熬过这一日。
再看周纪时,武承训之前的想法全都变了,分明仍是玉树临风的一个翩翩公子,却让人生出很多说不清的念头来。
方才那番话本是周纪故意说的,且并不单为了说给武承训,这会子他俩身边还有旁人,凭谁听去了都行,即使是个路人。他要的不过是有人传出话去,说魏国世子不安分,心里惦记着少时有一面之缘的太子妃娘娘。
周纪面色并未或变,心里却愈发苦了。
武承训提心吊胆地过了这一天,回到府中时便有些出神。宁王夫妇见状不禁有些担忧,开口询问他发生了何事,武承训却不敢说出来。
这事无异于天机,若泄露了,难保不会有报应在自己身上。
谁知道魏国那边是怎么个盘算,皇帝陛下又打的什么主意?万一是自己多心多思,魏国并没这般打算呢?又或者陛下已有应对之策,双方不过熬着比耐心,倘若自己胡乱说话坏了事,武岳未必能饶过他。
届时再由阳筱出面央求东宫,太子作保不予追究,传了出去,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武承训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狠了心,劝自己说一切听天由命便罢了,他只当不知就是。
第二日,武承肃散了朝便请周纪进东宫去,二人在崇明殿里头切磋琴艺,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阳筠听说这事,只问太子殿下琴艺如何。来报信的内侍并不懂琴,胡乱夸了武承肃一番,却也不好贬低周纪,顺带着也赞了两句。阳筠只是笑笑,教人赏了一把钱,把那小内侍打发了。
既然武承肃能得赐焦尾琴,想来还是不错的。
只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听上一曲。
是日亥时,武承肃才露出倦意,他借口天色过晚,并不放周纪回去,破例将人留在了崇明殿。
如此一连三日,东宫女眷听说这事无不诧异,却连私下议论也不敢,接连几天除了往阳筠这里问安之外,连出门一步也不肯,并严命本宫宫人不得越过八凤殿,只许在后头走动。这三四日里,各宫各殿恨不得整日锁着自家的门,连前头的事也不敢打听。
阳筠心里空空的,每日除了受着众人问安,便只在屋子里抄经。
几日里,周纪多次请求回周府歇息,均被武承肃拒绝。
武承肃兴致勃勃,抓着周纪切磋琴艺,并整日高谈阔论,也不拘说的是什么,直从音律说到经史典籍。到了第五日上,武承肃再无借口,只得放人回去。
魏国世子留宿东宫,这事惊动了多少人。然而外头的人也如东宫里的一样,并不敢公开议论此事,连私底下也都十分忌讳。
众人各有想法,然而无论怎么看待这事,都不能明说。
周纪宿在东宫,无非是几种情形。
其一,太子与魏国世子果然精通音律,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音,以至于太子殿下不顾仪制,破例留了外男在宫里。这话说得好听了,是当世一段佳话,难听了,则是武承肃玩物丧志,自然说不得。
其二,太子殿下故意留人,其实是替陛下开口,留了魏国世子作为质子。这话大逆不道,也说不得。
其三,太子殿下与魏国世子皆为断袖……
种种理由,只因此举不合规矩,又似乎有无数内情在其中,竟没人敢稍加议论。
从周纪第一天留宿东宫起,便引得众人诸般猜测。按说周纪出了东宫,大家理应心安才是,然而就这几日里头便有新的消息传出,教人听了更加心惊。
周纪多年思恋阳筠之事终究还是被人传了出去。
武承训倒想得好,从头至尾一字未提,偏旁边听热闹的闲人把话说了出去。
自周纪入燕起,他惹了多少人艳羡,便惹了多少人嫉妒怨恨。那些世家公子忽然被人完完全全比了下去,心中都是老大的不乐意,早就盼着周纪出些世故,郕国公之子宋宗礼就是其中一个。
燕国与魏国的剑拔弩张百姓虽看不真切,在朝的许多人却都看在眼里,王公贵族人尽皆知,其子侄也都有耳闻,不过有人信、有人不信,或有人亲燕、有人敬魏罢了。
周纪说话时,宋宗礼就在旁边。
听了周纪那番惋惜的话,宋宗礼心里便是一动,却假装当它是个笑话一般,若无其事地讲给了时常在一处的那些膏粱纨绔。不过几日间,临水城内略有些门道之人便都知晓了,连官妓场子里也人尽皆知。所不同的是世家子弟多半嘲讽周纪,而乐籍中人均叹他风流痴情。
周府里的人听说之后,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第三零三回 祸出口
周纪留宿东宫之事本就让人侧目,忽然又传出他思恋阳筠多年之事,令人闻言愈发困惑。
即便再愚钝的人,此时也生出畏惧之心,生怕一不小心酿出什么大祸,均将嘴巴管得严严的,连父子、兄弟之间对这事也避而不谈。原本几个刻意散播之人也被父兄训斥了一顿,从此规规矩矩,并不敢继续散播这事。
周纪终于出了东宫,才刚回府,便听下人来报此事。
他只轻笑了一声,一言不发便回了自己屋中。
武氏父子不知还会不会想出什么主意留他,若一直如此盛情款待,周纪怕自己真的会动心,为保性命甘心留在这里,把雪耻、刮目之类的壮志抛到脑后。
不过片刻,他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前被人瞧不起才至于有今日,若生了畏惧退缩之心,岂不更让人瞧他不起么?
左右也没出路,还是死得重于泰山好些。
他虽想得好,事情却总不遂人愿。
周纪出了东宫,却没能立即离开临水。翌日他本欲上殿请辞,不想武岳以殿试在即、难得一见为由,留他在临水再多呆数日。
“殿试放榜的热闹可是难得一见的,镐城路途遥远,世子前来一趟十分不易,不如留下看看热闹,之后再告辞不迟。”武岳微笑道,“甲科进士也都是难得的人才,各个好学问,又写得一手好诗赋,或许来日有个文豪大家便出在这一科。”
周纪笑容十分勉强,不情不愿地应了。
武承肃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些不踏实,觉得不如立即送了周纪回去,留在这里似乎更不安全。待散朝后,武承肃进宫拜见武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武岳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多留周纪两日,过几日朝野均知晓此事,说他故意留人做质子,他便光明正大收监周纪做个质子,倒比放回去得好。
“我一番盘算,以为留着世子在咱们手里,周道昭便会忌惮,哪料到他那般狠心,连长子性命也不顾念,竟把好好个儿子遣来送死。”武岳冷笑了一声,“倒是我小瞧了他了!不想他为了成就大业,竟使得出这般手段!”
“周道昭经营多年,临水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是为他所用,咱们虽能拘着世子,要保他性命周全却是不易。”武承肃劝道,“父皇请三思!儿臣以为早日送世子返程才更稳妥。”
武岳呵呵一笑,摆手道:
“如你所说,即便那世子返程,途中生死也是难料,莫不如就拘在宫里,还能放心一些。
“且世子在临水,周道昭不敢不顾念——即便他心中全不顾忌世子安危,总要顾及百姓议论,势必不肯妄动。如此一来,咱们便又处于上风了。
“至于那个世子,好吃好喝供着他便是,凭他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咱们也都留着他。即便哪一日人死了,咱们也说是活着,谁还能拿咱们怎样呢?”
武承肃还要再劝,奈何此事已入瓶颈,无论如何都是为难,只得将劝告的话又咽了回去。
从世子入燕起,魏国便占了上风,没事先料到周道昭的心狠手辣,是燕国判断有误,这点武岳父子心知肚明。既然武岳有了主意,武承肃又没更好的办法,只能由着武岳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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