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个世子是来做质子的,其父周道昭还曾想法设法护住他,欲以次子为遣使来临水朝贺,后因其他属国不悦,恐魏国因此得罪了人,其父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终究还是派了世子亲自前来。
其余的世子大多都回去了,即便是席间另外两人,也早定了归程,独这个魏国世子提也不提回程之事。
倒也不是周纪不提,他昨日才提了一句,便被武岳挡了回来。武岳只说周纪精通音律,武承肃也甚好此道,二人难得碰面,或可切磋一番,对彼此都是进益。
为了让事情看着真,武岳还特意提了“焦尾琴”。
武承肃只不吭声。
焦尾琴如今在阳筠手中,即便阳筠肯借,武承肃也不愿意借出来。
他倒不是惜物之人,不过是因为心中不痛快罢了。既然送给了阳筠,自然不好让旁人再碰一下,何况是外头的男子——尤其当这个男子是魏国世子的时候,武承肃是万千不愿的。
周纪却不得不把这话接过去,即便看出武承肃面色有异,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自己此番前来临水不止为了朝贺,即便武岳不开口留他,周纪也得自己寻些借口,尽量多做盘桓。
周纪不看武承肃那张愈发黑了的脸,只赞了蔡邕一番,不止提了焦尾琴,更提了其寻回《广陵散》曲谱一事,又说凡好音律者,若能以焦尾奏《广陵》,实乃是此生之福。
武岳便说曲谱临水也有,不过并不知是真是假,且其中许多片段不全,二人正好可以研究一番。
因此,周纪便堂堂正正又留了数日,借口与武承肃研究曲谱,并请焦尾琴一观。
河边的宴饮才散,周纪便说酒醉,乘了马车回自家府邸去了。武承训几人又去饮茶听曲,晚饭后也就各自散了。
周纪回府之后,反不如在外头自在。
这府里的人都是他父亲的人,对魏国均忠心耿耿,自己此番入燕的命运并不握在武岳手中,反而在这些人手里。周纪并不知是哪一个,但他十分清楚,回头来结果自己性命之人,便在这府里众人之中。
因此,他只要看到那些人便觉得身上发冷,无论他们笑得如何可亲,说话如何客气,周纪都不会有意思亲切和轻松。
只等武岳留他不住那日,想来就是上路之时了。
正如众人所料,武岳这几日也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留人,好容易寻了焦尾琴这么个借口,却仍忍不住发愁。若只为了一张琴,并拖延不了几日,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想周纪主动提出《广陵散》失佚的曲谱来。
武岳当时心中大喜,自然顺着话说了下去,借口研究曲谱让周纪多留。
周纪不动声色,连眼皮也没抬,看不出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事情出乎意料,武岳一时着了道,待晚间无人他才回过神来。
这魏国世子竟似不愿返程一般!
想起周道昭之前一番做作,似乎极不情愿把世子送来一般,武岳顿时脊背发凉:没想到世间竟有这般狠心之人,连他武岳也多提防,竟被算计了去!
武岳忽然有些后悔留周纪,若起先便不曾留人,周纪想必早就在返魏的路上了,是生是死自然与燕国没什么牵连。可现如今人就在临水里头,又住的是自家的宅院,里里外外都是周道昭的人,要做什么手脚可是防不胜防的。
然而现今后悔也有些晚了。
这会是再不能把周纪送回去的了,只怕他一开口逐客,周纪当晚便要死在临水城中,而证据怕是要指向他武岳了。
眼下武岳竟只能硬着头皮留人,时常叫了周纪出来,寻着合适的机会将人留在外头住宿,再着手安排启程,再不教周纪回府邸去,或许有几分可行。
武岳懊悔不已。
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满脑子想着留质子在手呢?
周道昭怎会那般狠心?
崇仁殿里,武承肃也心中不安。
昨日武岳提起焦尾琴来,他心中本来十分不愿,后来周纪自己忽然提及《广陵散》,武承肃当时便觉出不对,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然而武岳话已出口,武承肃也不好多说,还好他脑子转德快,立即想到以此为由留着周纪,甚至把人拘在外头,不教周纪回周家府邸。
自从卫良娣投井,这几日里,武承肃只在八凤殿用了一次晚膳。
武承肃几乎****在外,确实也没空闲。且因为心中有些芥蒂,他原本想要多躲着阳筠几日,却又怕这宫里的人再胡乱猜忌,对阳筠生出不敬之意,不敢太过冷落了八凤殿。
然而一餐倒也无妨,二人各怀心事随便吃了,说说外头朝贺的情形,仍旧在各自的寝殿分开睡下。
这一日,武承肃却不得不往八凤殿去。
他要借焦尾琴,还要问阳筠讨些古琴残简,以便留住周纪在这里。
阳筠听说要借焦尾琴,便猜到多半是为了留周纪,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怎么还要借残简呢?”阳筠故作轻松,微笑着对武承肃道,“琴也就罢了,残简可是贵重。且我这里残简也太多,许多并不知是什么曲子上的,还真不好胡乱拿出来借给殿下用去。”
这话未免太过疏离。
武承肃闻言心中一酸。他咬了咬牙,将武岳意图留周纪、周纪自己也不愿走的事说了,阳筠却有些灰心,不想再与他议论前朝的事。
何况此事不在前朝,而在于天下。
尤其又是周家的公子。
看来周道昭终究还是得手了,难为周纪不反抗,竟由着周道昭摆弄,甘愿来临水送命。
周纪也意识到自己昨日话多,但他主动提出来,虽然会令武岳父子生疑,却也给自己寻了个走不得的借口,权衡之下利弊参半,对比武岳父子如今的窘境,似乎又是利大于弊了。
看着满天繁星,周纪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谁知自己为滞留找借口,是不是贪恋这人世繁华,为了多活几日呢?
☆、第三百回 前路漫
周纪站在院中,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天幕上虽有无数明星,却不足以为他指明方向。
连出路都没有,还有什么方向可言呢?
想到自己如今极力拖延,似乎不甘心就死一般,周纪不禁自嘲一笑。再拖上个十来天也就差不多了,想来武岳已经发觉不妥,不会继续留他。
其实无论武岳态度如何,是开口留人还是一早就送他走,只要他周纪进了临水城,便都是一样的结果——周纪必须被人害死在临水。即便武岳想出办法拘着周纪,令周道昭安插的人手无法接近,周纪也可以寻个机会自尽。
而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魏国世子总归是死在临水城里的。你武岳尽可以对天下人解释说周纪自尽,说燕国与此事无关,天下之人却未必会信。
周纪摇头苦笑,将视线渐渐收了回来,就落在这院中的一草一木。
春日里一切都娇嫩可爱,衬着周纪的心愈发悲凉。
父亲谋划了这么些年,魏国如今可谓是兵强马壮,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魏国出师有名罢了。左右也是逃不过,管是尽忠还是尽孝呢?不如让人看得起些,让后人提起他时能夸上两句,不至于留下什么骂名。
周纪愈发坚定了决心,他也不继续在院中发呆,十分干脆地回房歇息去了。
八凤殿里,武承肃一脸尴尬。
他跟阳筠借古琴残简,被阳筠直接拒绝。阳筠的话听着像是玩笑一般,然而其中语气疏离,态度生硬,令武承肃十分不自在。而当他讲了如今的情形,说是为了留下周纪而找的借口,阳筠干脆不再说话了。
武承肃心中疑惑愈盛。
阳筠这般反常又是为何?是前几日自己的忌惮被她瞧出来,伤了心了,还是她也觉得周纪不该留下,却又不好直言质疑武岳的决定呢?又或者事情涉及周纪,阳筠有些心虚,为了避嫌而绝口不谈?
他小心打量了几眼,仍旧看不出阳筠想些什么。
阳筠发觉武承肃刻意打量她,以为他趁机试探自己对周纪的态度,以便看她对周绎是否有情。
如此想着,阳筠的心里便有些不痛快。然而不过一转念,她便明白是自己反常在先,武承肃留神观察或许不是试探窥测,只是单纯想知道她为何如此疏离罢了。
然而此事实在令人为难,她虽有心提醒武承肃莫要留着周纪在这里,好生把人送回魏国去,却怕武承肃从此更加忌惮她。又怕武岳父子如今还在做梦,并没看透周道昭的打算,而自己一旦开腔劝他们放了周纪,怕又要惹武承肃一顿误会。
阳筠思前想后,怎么看她都还是不开口为妙。
天下大事既然不想再议论,武承肃又正坐在这里,问她借琴借竹简,她便捡了武承肃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
“太子殿下休要哄我!”阳筠轻笑着打趣道,“即便崇文馆没有,父皇那里也是拿的出的,做什么非要骗了我的去?大燕国多少宝贝,怎么就图我这里的?然而太子殿下既然特意跑这一趟,又开了尊口,那焦尾琴我也不敢不借。只是残简我是舍不得的,恕难从命相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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