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肃见她避开大事不提,只捡这些琐事来说,又刻意玩笑,分明不想与他谈论利弊,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不过是死了个卫良娣罢了,怎么就至于走到这一步呢?
武承肃心烦意乱,他有心将事情因果想个明白,却又无暇去细细分析,只得接过焦尾琴的话继续说着,偶尔也打趣阳筠两句,胡乱说笑一番。
阳筠心思缜密,自然比他看得明白,只因日前先伤了心,眼下又诸多顾虑,她宁愿闷着不开口,也不愿胡乱送了性命,一不留神步了钱皇后的后尘。
原以为不说破也就不至于太尴尬,二人却均没料到,正是这般遮遮掩掩的三分话,才让人日渐疏远。
望着眼前娇媚的人儿,武承肃难免动心,想要留宿八凤殿,可阳筠一脸恭敬满口客套,竟让他开不了这个口,生怕万一自己留了下来,整晚都要面对这样的尴尬。
若任性留下了,怕以后再难面对彼此罢?
武承肃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借口要看科举变法的奏本,只让丁鑫抱了焦尾琴,便又回崇仁殿去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开朝以来众人议论最多的便是这科举变法改革之事。
燕国科举设进士、九经、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进士科以外的各科,常合称“诸科”。考试分为州试、省试、殿试三级,殿试中榜的为进士。
这些无从改起,也不需改,大臣提议更改的,是科举考试的内容。
科举考试的形式以帖书和墨义为主,基本都是死记硬背的内容,而每级考试均考诗赋,殿试尤甚——燕国科举到了殿试一节,只试诗赋,偶尔会有皇帝心血来潮,要求另加一篇论,然而论文也都以对仗工整、内容空洞的骈文居多,且大半诗词文章都是歌功颂德。
凡科举中榜者,并不需吏部考核品行,直接便被授予官职。因此大燕国朝臣虽多,却有三成是王侯公卿之子,三成是世家望族之后,三成是新入仕的那些文采风流、背诵功夫极佳的文士,独余下的那一成才是开科取士“意外”取到的治世之才。
虽说王侯公卿之子、世家望族之后里也有像样的人才,然燕国如今枯朽不堪,这样的人才竟是少数,多半世家子侄还是如杜势、仇灏一般,整日忙的都是人情往来。
那三成新入仕的出身虽然较低,却凭着吟诗作赋的本事得人高看一眼,扶摇直上,即便不能位列一流权贵,至少也能混得风生水起,与上下一气。
偏就这一成的人才,既有经世治国的学问和能力,有没个像样的出身,多半又自命清高,并不将那些高粱纨绔放在眼里,往往被有背景靠山的名门之后排挤,基本得不到朝廷重用。
没有合适的官职,满腔抱负无法施展,这些人多半郁郁不得志,有的干脆辞官还乡,永不入仕,有的便剑走偏锋,做了谗臣或酷吏。
比如远遁的鲍启勋。
☆、第三零一回 分明语
鲍启勋一家子走得彻底,没人知晓他们去了何处。
然而鲍启勋不过是个落跑的大学士,许是不看好燕国的前途,走了也便走了,即便他投了魏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因此武岳派人查了两月仍查不出,便把这事搁下,久了也便忘了。
如今又提起科举改制,武岳才有些恍惚,想起当初时常陪自己说话的那个人。
或许鲍启勋从来都是心中不平罢?却不知如他那般不平之人还有多少。
此番科举改制也不是寒门学子提出的,还是由几个有些本事的贵族之后联名上奏,请旨变法改革。
奏疏中不仅提出殿试考策论一节,更主张废除各级考试中诗赋的部分,提高明经的分量,避免官场中人只好诗词,一开始便养成浮夸不切实际的陋习。
当初写奏疏时,还有人提出不少名妓也精通诗词,说“天下妓|女多半都会作诗,其中更有佼佼之人,若只需诗赋出众便可为官,乐籍中人岂不比我等还配入朝出仕么”。
这话一出,立时引起多少议论,有人骂说话之人言语轻浮不敬,有人说这话虽然粗糙,却字字在理。
武岳听了难免动气,将说这话的人叫过来痛骂了一番,然而他内心深处却也觉得此乃积弊,须得尽快破除才是。
事与愿违,武岳极力要破除积弊,科举改制之事仍久久不能议定。
在殿试加策一篇还罢了,废除诗赋却引起巨大争议。
其时世人皆好诗文,于吟诗填词一节更能显示出一人的文采学识来,若把这一项忽然从科举中剔除,许多人还是不能接受。且有人寒窗十载,花了多少工夫在这些诗词上,如今忽然说不考,让人哪里受得了呢?
有人便又提出异议,说用人之道在于知人、识人,加策加论都还罢了,诗赋却不必省去。又说自前朝至今,许多名仕良相都是因诗赋出众而被擢拔入仕,对社稷立下多少功劳,并无负于天下及百姓。
武岳心中虽觉诗赋无用,却也不能自己直接定了,少不得还是要众人在朝上争辩议论一番,得出个定论来再行改革。
彼时周纪正在临水,听说此事之后还与武承训议论一番。
“依我说,两边倒都有些道理,只是并不冲突,诗赋之试可以保留,另在殿试加一策论不就妥了么?轻易便能两全,何必如此争辩不休?”周纪笑得不以为然。
武承训并不爱接这话。
他是个吏部司勋,又不是考功、司封,更不是侍郎、尚书,凭科举如何改制,与他也没什么关联。若说裁撤勋爵或许还用他出力,这科举改革,便是闹上了天他也不想理会。
可不理会是不理会,心中是否明白则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他涉世不深,对朝廷这些制度也不是十分通晓,但科举只重诗赋确实不妥。书中道理颇多,便是每场考试都加一论一策,也未为不可,至于诗赋之类,确实也看得出学问本事,不过诗赋好的人品未必好就是了,还不如试论一篇,好歹能看出些端倪。
周纪的话看似说得明白,实际让人瞧他不起。
从来改制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多少人如今身居高位,又或者受人敬仰,凭着的就是吟诗作赋的好本事,若真要讲经世治国,他们未必能派的上什么用场。
这会子忽然说要改革,将诗赋取消,又或者殿试上不考诗赋,只靠策论,他们虽不必回去重考,也未必有人会知道他们与策论上不通,对他们却始终是个打击。
毕竟,改了的便是无用的,这个道理谁都能懂。若不再试较诗赋,他们的地位也就大不如前,再不像现在这般趾高气昂了。
见武承训只笑不说,周纪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经过这几日接触,周纪对武承训也算有些粗浅了解。武承训这人饱读诗书,有一肚子学问在腹中,偏他不能参加科举应试,又经由武承肃安排入仕,直接进了吏部做司勋。
如此一来,武承训虽有发挥之地,却没人看得见他的真本事,甚至不会有人管他是否下过苦功夫,只需要知道他是东宫的裙带头官即可。
听说廉王府还有一个武承思,征战厮杀得来了累累的军功,更是死死压着武承训不能抬头。
这样的武承训,难免日渐焦躁偏激,心气时常不得顺畅。
想起当初在高阳时阳筱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周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替武承训叹息。想必这宁王世子回到府里,只会愈发烦闷了罢?这世子倒也可怜,只是心思难免偏激,若真教他居于要位,给了他大权,恐怕是个酷吏,并不能为百姓谋福。
武承训虽不想接这话,却不好冷着周纪,只推说自己不懂科举之事,胡乱搪塞了过去。
周纪也不追着这话问,说起自己明日要与武承肃弹琴的事,问武承训是否会同往。
“我于音律上可谓是一窍不通。”武承训一脸惭愧,轻轻一笑,道,“太子殿下琴艺精湛,而世子之技也远近闻名,陛下又有此雅兴,嘱二位切磋商研,如我这等俗人去了只是扫兴,就不参与了罢?”
“世子未免过谦了!”周纪笑道。
说完,他又劝了武承训两句,奈何武承训执意推辞,只得揭过这话,说起旁的来。
“若说琴艺、音律,我不过是于演奏上较为熟练罢了,说不上什么好来。”周纪嘴角略上扬,微微有些出神,道,“魏国也有不少出名的乐师,我也听过一二,竟都不及少时听的一曲。”
“哦?不知是哪位圣手,听世子如此说,此人竟似不在魏国。”武承训随口问道。
周纪惊觉失言,忙干笑两声,想把这话岔开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生出一个主意,竟把原本要吞回去的话又说了出来。
“说来也巧,这人现今也在这临水城中,想必世子也曾见过数次。”周纪微微一笑道,“彼时年幼,并没许多忌讳,如今那人身份贵重,虽想再听一曲,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的了。”
武承训闻言大惊。
这魏国世子究竟想做什么?
☆、第三零二回 非常事
听了周纪的话,武承训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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