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只抱着枕头,殿下遣来的那两人便没追上去,只先确认了瓀哥儿的安危,之后才追出去的。”阳筠语气懒懒的,似乎有几分感慨,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俩追出来时,外头已经嚷开了,说卫良娣投井了,起先外头的人不知道,以为卫良娣是抱着孩子跳下去的。”
武承肃打量了阳筠一眼,阳筠似有所感,抬头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竟都觉得疏离。
阳筠不愿再看他,便移开了目光,仍旧盯着院子中间那具尸首,继续不紧不慢道:
“井口不宽,跳下去容易,捞人却难。等宫人系好绳子,已经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了,再下去打捞,自然更费工夫。捞上来时卫良娣便是这样,根本救不活了。除了乳母,整个宜秋宫的宫人都跪在这里,等太子殿下发落呢。”
阳筠等了片刻仍不见武承肃开口,忍不住又抬头看他。
他一直呆呆看着阳筠,眼神晦涩难明。
阳筠不愿火上浇油,只又淡淡道:
“瓀哥儿许是被唬着了,如今还在东厢房里头,外面吵成这样他也不哭,连母亲也不说要找,太子殿下还是移步东厢房罢?卫良娣已经去了,宫人要如何处置都容易,回头再办就是了。”
武承肃若有所失,轻轻应了一声,又往卫良娣那里望了一眼,便转身去了东厢。
阳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紧紧抿着嘴,死死盯着卫良娣的尸首,忽然觉得从心里冷到了骨子里。
武承肃那模样,当真是心疼痛惜么?还是觉得卫良娣是她阳筠害死的呢?
卫良娣上蹿下跳时阳筠都没动手,卫氏一族垮掉时阳筠也能忍耐,这会子卫良娣疯癫了,什么大事都做不了了,她阳筠反倒要赶在这会儿下手么?她又不是卫良娣,脑子清楚得很,怎么会这时候凑上去?
留着个疯婆子在,拖累的只是武存瓀,对她与瑄哥儿有利而无害,她何苦这会子搅进来!
阳筠仔细想了想,武承肃八成还是有些心疼吧?人活着的时候嫌弃得不行,这会子死了知道伤心了,说白了不过是有些内疚。
又有什么值得内疚的?
卫良娣又不是什么好人,更几次三番坑害阳筠,虽没弄出大动静来,阳筠不至于受害,却不是因为卫良娣无心做大事,而是要庆幸卫良娣没那个本事。
阳筠抿着嘴,咬着牙,黑着一张脸也进了东厢房。
☆、第二九三回 生嫌隙
武承肃进去看了瓀哥儿,哄了半天,总算听到瓀哥儿说话。
然而瓀哥儿开口第一句便是问母亲。
武承肃的眼神又是一黯,却不能对孩子说实话,只说卫良娣有事离开了。
“瓀哥儿以后都要听话,母亲才会回来。”说这话时,武承肃的声音明显哽了一下。
阳筠并不觉得卫良娣死得可怜,只是看瓀哥儿如此难免有些不忍。
说起来,卫良娣也算是因为她和武承肃才至于此的吧?若不是她追查当年旧事,卫氏的大树也不会倒,卫良娣便不会受不了打击而疯癫投井。
可真要计较,卫氏一族实在是自作孽,若不是他们狠心做了那么些事,怎会有今日?若不是他们不肯收手,露出了破绽,谁追查得到他们身上——连钱皇后都扳不动的卫氏,哪里是阳筠想扳就能扳倒的呢?
看着武承肃一脸自责、愧疚,阳筠愈发忿忿不平,可她不过生闷气罢了,不至于像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直接泼皮一般地闹开。武承肃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今日事发突然,他难免有些慌乱,过两天静下心来也就好了。
阳筠忍着气,以为过两日便能相安无事,倒也渐渐平复了许多。
总算武存瓀听话,哄了片刻果然不闹,武承肃见状,便吩咐将瓀哥儿移去延芳殿,由段良媛先照看几日,更特意嘱咐乳母挡着他的眼睛,别教瞧见了外头的情形。
乳母答应着就要下去,武承肃仍旧让之前派来的两个人跟着。
阳筠略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不妥,便让珠儿跟着出去。
珠儿会意,冷着一张脸跟在乳母后头,震慑了院中那些哭丧的,并没让哭声惊着瓀哥儿。
秀橘满脸都是泪,呆呆地跪在那里,也往乳母这边瞧了一瞧,只不知想些什么。
乳母他们出去后,武承肃轻声对阳筠道:
“延芳殿有璟哥儿在,俩人能作伴。且瑄哥儿如今太小,最怕被生人冲撞,瓀哥儿能吵能闹,去你那里不大便宜。”
阳筠心里一震,只觉得浑身都凉了。
她回过神来,不屑于将震惊露在脸上,只轻轻一笑,谢过武承肃体恤。待珠儿回来后,阳筠又前后忙了片刻便推说乏累,要请辞回寝殿歇息。
武承肃自然应了,而阳筠并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还没到八凤殿,阳筠便打发人回去吩咐膳堂烧水,说稍后要沐浴才睡。及到了八凤殿,她让人先抱个火盆来,在上头来来回回地走,不知是要去晦气,还是在消心里的怨气。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阳筠才进正殿,等水开了便进内室沐浴,让珠儿把脱下来的那身衣裳抱去烧了。
方才除了坠儿守在八凤殿,珠儿与钏儿并春桃、秋云,都跟着阳筠去宜秋宫。从阳筠刚一变色,她们便有所察觉,这会子自然更明白了几分。
坠儿借口烧水,跟着珠儿一起出去,把经过细细问了,也替阳筠觉得委屈,忍不住暗暗埋怨武承肃好猜忌。
阳筠倒没她们那么委屈。
从当年玉叶那事起,她便盼着卫良娣香消玉殒这一天,不过见卫良娣疯了,阳筠才暂消了那份心罢了。
才刚听说卫良娣死了,她虽无半点同情,却难免有些感慨,想着能去帮忙照料一番也无妨,毕竟是太子妃分内之事。
阳筠不曾耽搁,赶着去宜秋宫处置一番,见到的却是一片混乱不堪——宫人都在拼命推卸、互相指责,有几个还动起手来,另一些就只知道哭。独秀橘哭着喊着要捞人,却根本没人理会,连香草都跌坐在地上,呆愣愣地涕泪横流。
没想到自己行的正坐得直,却被武承肃那般猜疑。
尤其是那句“瑄哥儿忌讳生人”,实在令人伤心。阳筠当时真想反口问他一句,都是亲兄弟,怎么就成了生人了?
莫不是觉得卫良娣是她害死的么?而她害死卫良娣还嫌不够,目的竟在瓀哥儿身上,非要把瓀哥儿也抽空害死不成么?
阳筠心里怨气几欲冲天,一直寒着脸,侍女也都瞧出不对劲来,手脚麻利地服侍阳筠沐浴、更衣。
待收拾妥当后,阳筠重新躺在床上,冷冷吩咐众人道:
“今日乏累,谁来也不见,明儿一早的问安也免了。若段良媛来,也让她先回去,说我回头再找她。”
珠儿等人不敢在气头上劝她,只得答应了下来,留下珠儿与秋云值夜,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及到了外头,坠儿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吩咐门上的力士、内侍,说不许任何人打搅阳筠。
“即便太子殿下来了也要推,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什么说辞。”
众人心中奇怪,却不敢多问,幸好武承肃当夜并没过来。
珠儿两个熄灭灯烛,在窗前榻上抱着被子,一同歪在那里,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不见阳筠有哭声,二人也劳累,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夜阳筠却迟迟不能入睡。
她刚在气头上,并没仔细分析,这会子静下心来再想,才觉得有些蹊跷。
论理,武承肃也不是傻子,既然阳筠想得通这个道理,不会去害一个疯了的卫良娣,武承肃自然也想得到这点。
可看他面色分明是有了嫌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是自己去的时候太早,却没立即护着瓀哥儿,还是方才替那一院子的宫人撒了谎,说立即就有人去捞,被武承肃发觉,因此惹他不悦、心生猜疑?
又或者自己对卫良娣之死太过漠然,让他觉得心寒?
阳筠冥思苦想,终于有些影子了:想来是与帝后之争的秘辛有关罢?
武承肃近年虽与武岳不合,毕竟也是至亲的父子,从小又受武岳颇多教导,行事作风本有些相类,且钱皇后那般恣意妄为,与武岳几乎可以分庭抗礼,难怪武承肃对外戚也有忌惮之心。
而当年之事涉及帝后龃龉,卫氏又将武岳等人欺瞒甚惨,如此不堪之事自然不能轻易让人知晓,偏阳筠知道了,武承肃面上本来就有些挂不住。
好巧不巧的,这些事起初是阳筠去查,才会掀开。
☆、第二九四回 费思量
那些不堪的旧事是武承肃的忌讳,偏由阳筠揭开。
起初阳筠让人去查,且并未事先告知武承肃。后来她虽然罢手,由武承肃亲自着人继续追查,最终拷问一节却又落在了八凤殿头上。若无卫懋功自尽一事,恐怕消息首先会落到阳筠耳中,之后武承肃才能知晓。
若不是力有未逮,阳筠未必会查到一半便收手,把后头的事情都交给武承肃。
而她身边的侍女那般有本事,几次审人都明明白白,又有些寻常人不会用的手段,难免要令武承肃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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