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夙不知该再说些什麽,只是觉得有浓重的哀愁弥散在四周,裹得她喘不过气来。是因为聂沛涵即将踏上吉凶未卜的前路吗?还是因为他与臣暄之间这惺惺相惜的对手之情?
也许男人与男人之间便是如此,即便横亘着家国的敌对丶爱情的争夺,却也能建立起微妙的信任,可以生死相寄,江山相托。
鸾夙一手攥着装有兰芝草种子的包裹,一手攥着半幅地图,沉默片刻才出口再问:「几时启程?」
「明日。」聂沛涵语中说得决绝。
「殿下此时得空吗?」
聂沛涵勉强点头:「可以再给你半个时辰。」
鸾夙笑了:「那一起将这兰芝草的种子种上吧。殿下亲自撒了种子,也会更惦念些,知道留着性命回来看你的花花草草。」
听闻鸾夙此言,聂沛涵心中忽而生出了难以克制的情愫。他明明已经割舍下了,甚至是连根拔起,却因为她这一句话再次在他心中撒下种子。
鸾夙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刻薄又难听,却平白能教聂沛涵感动萦绕。他的凤目之中漾起难以泯灭的深情,良久,才噙笑对鸾夙道:「好,怎麽种?」
鸾夙笑着走到院落的花圃里,徒手拔了一些花枝。然後将装有兰芝草种子的包袱解开,捧起一把种子递给聂沛涵:「撒上去吧。」
聂沛涵依言从鸾夙手中接过种子,施手一挥撒入花圃之中,袖风带着些龙涎香气钻入鸾夙鼻中,彷佛也带了离别的气息。
聂沛涵忽然变得心情大好,满面柔情的看向那一片花圃,好似那花圃才是他的情人,而身边的鸾夙已然不是。
鸾夙就此想起了初来慕王府的感受。那时她被聂沛涵从北熙掳到烟岚城,只觉得这座慕王府郁郁葱葱,府内皆是树木,却无花草。从何时开始这府内变得鲜艳起来了?好似是聂沛涵迎娶江卿华时,管家移植了许多花草。
鸾夙侧首看了看聂沛涵,见他仍旧盯着花圃默不作声,笑道:「好了,殿下的任务完成了,日後便由我来照料这些兰芝草了。」
她忽然主动伸出手,坚定地握住聂沛涵的右手,郑重笑道:「鸾夙恭祝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鸾夙知道自己触碰到了一处坚硬的疤痕,那微微凸起的伤口是他们对过往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祝福。
聂沛涵将目光从花圃移至自己的右手之上,双目浮动着幽光。半晌,他终是狠下心来,率先挣脱开鸾夙的柔荑,只怕再多碰触一刻便要溺死在这温柔之中,断了宏图远志。
他看着鸾夙的盈白娇颜,还能瞧见她闪动着的长长睫毛,不知怎的突然鬼使神差地问:「我给你半张地图,你也该回赠我些什麽才好?」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不是她不送,而是一时之间不知该送什麽才好。
聂沛涵笑着抚上她一头秀发:「我记得你与臣暄逃出黎都那日,你曾在原歧面前写下一封诀别血书,还赠给臣暄一束青丝。今日也给我一束吧,若是我有去无回,这也算是断情之念。」
「若是有去有回呢?」鸾夙脱口而问。
「若是有去有回……」聂沛涵想起了自己与臣暄的约定,若是他此去坐上了南熙皇位,也许臣暄便会如约送上另外半幅龙脉地图,而鸾夙,也要回到北宣去了。
「若是有去有回,你这青丝便算作离别之想吧。」聂沛涵怅然地笑着:「断青丝,斩情丝。怎麽?当初给得臣暄,如今给不得我?」
鸾夙终是被这离愁别绪所刺痛,勉强笑道:「怎会?殿下可别让我变成尼姑就是了。」
聂沛涵得了允准,伸手将鸾夙一缕垂发握在手中,再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断,珍之慎之地收好:「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忘了我说过的话。」
鸾夙知晓聂沛涵放不下自己的安全,便当着他的面将地图埋入花圃之中,再次笑着重复那句话:「鸾夙恭祝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定定看了鸾夙片刻,聂沛涵自觉该离开了,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将鸾夙揽入怀中。他紧紧握着手中那一缕青丝,抿着薄唇转身而去,没有再说一句离别之语。
直至走到院落门口,聂沛涵才停下脚步,忍不住回首看去。但见鸾夙仍站在院落之中盈盈笑望,好似在等着他这一回首。
多麽可笑,多麽造化弄人。他曾无数次回首,只盼她能留在原地看他一眼。如今终是等到了这一幕,他却折不回来时之路,唯有一往无前。
也许,这片种下兰芝草的花圃,已是他们对彼此的最後留恋。
第128章:天家无情
聂沛涵於翌日率军前往京州,一路上且战且进。他本就长於战事,在军中威望又高,是以所向披靡。只是待到了京州城外,才发觉聂沛瀛段数不低,已将整个京州围得犹如铁桶一般。
然而只守着皇城,却不顾南熙旁的州郡,到底不是上上之策,是下下之策。聂沛涵决定守株待兔,将京州包围起来,待到城内粮草断绝,再逼迫聂沛瀛主动投诚。
这一耗,便是整整三月。聂沛涵到底放不下身在应元宫里的父皇统盛帝,生怕聂沛瀛以生身父亲的性命做威胁来逼迫他退兵。如若这位四哥当真狠得下这份心,聂沛涵便只得退兵,否则也会落下一个不孝之名。
聂沛涵猜到了这一招,便决定先发制人,於三月之後血战两场,算是勉强攻入了京州。
而此时,京州城内已然饿殍遍野。聂沛瀛辛苦经营二十馀年的仁善之名,也在这场被迫造反之中彻底瓦解。当聂沛涵攻入应元宫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父皇聂竞择与他的四哥聂沛瀛,正双双侯在大殿之上,彷佛已等候他多时。
平心而论,聂沛瀛在聂氏九兄弟之中,与统盛帝最为相似,父子两人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这大约是因为他的母妃是统盛帝的表妹。因着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聂沛瀛自小便比其他皇子更得统盛帝欢心。除却皇后嫡出的无能大皇子聂沛鸿,以及老来子聂沛潇之外,便要数这个第四子最受宠爱。
而如今,却也是这个讨人欢心丶素来仁名远播的儿子,最先造反,逼入皇城京州。这对统盛帝而言,不得不说是个讽刺。
聂沛涵一袭铠甲丶手持长剑步入大殿之上,便瞧见聂沛瀛正跪在大殿正中央,一副灰败脸色。而统盛帝则端坐在龙椅之上,看似面色深沉,实则也是无奈与痛心。
聂沛涵利落下跪,朝着统盛帝请罪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救驾?」统盛帝聂竞择冷冷反笑:「好极,朕养了一群孝顺儿子。」
聂沛涵跪在地上不再作声,但听聂沛瀛幽幽开口:「七弟既然来了,今日恰好在父皇面前对峙一番。还请七弟告知父皇,那日你在曲州郊外遇刺之事,究竟是谁所为?」
聂沛涵并未答话,反驳道:「也请四哥告知父皇,梓霖大婚之後刚出京州,遇袭的山贼是如何一回事。」他这一句话算是默认了一件事,却也指责了另一件事。
此言甫比,聂沛瀛已万分激动地对着丹墀上的统盛帝道:「父皇实在偏心!儿臣苦心经营三十年,文治之功在兄弟中无人可及。父皇却将庄相的嫡女许配给七弟,要将南熙的江山传给他。儿臣不服!」
大殿上只闻得聂沛瀛的铿锵质问,一字一句,经久回荡。
半晌,才听统盛帝冷淡接话,语中暗藏几分虚弱:「你不服,便起兵造反?」
「儿臣实在被逼无奈。」聂沛瀛侧首看向带着兵器入殿的聂沛涵。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个七弟给算计死了:「儿臣若不是率先而起,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
聂沛瀛几乎是哭喊着指责聂沛涵的罪行:「儿臣一家妻小,皆被他赶尽杀绝,竟是连条血脉都没有留下!儿臣怎能不恨?怎能不反?」
面对这血泪指控,聂沛涵不发一语,不反驳,亦不解释。
统盛帝一生好强,极爱面子,最见不得私丑外扬。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聂沛涵的生母是自己夺人之妻,便难堪到连带嫌弃聂沛涵。而如今,四儿子聂沛瀛却将这手足相残的丑事公然抖露在世人面前,令他老来蒙羞,风光名声晚节不保,他自是气愤不已。
统盛帝没有询问聂沛涵,亦连一声指责都没有,只是对聂沛瀛叹道:「老四,老七是朕认定的。你虽文治出众,却没有乱世之才,更无领军之能。朕若将南熙江山交到你手中,你必定敌不过臣暄。」
「朕素来疼你,一是因着你母妃,二则是你的性子与朕实在太过相似,朕也最了解你。」统盛帝微阖双目,叹了口气:「若是太平盛世,朕定将位置传给你,由得你去锦上添花。而如今,生逢乱世,朕不得不为祖宗基业做打算。老七他比你更合适这个位置。」
听闻此言,聂沛瀛凄然地大声冷笑:「儿臣辛苦筹谋三十馀年,自问为我南熙江山尽心尽力,在朝中名声极高。父皇却连一丁点儿机会都不给儿臣,又怎知儿臣敌不过北宣?怎知儿臣没有领军之才?儿臣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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