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这话才像样。去吧。”
他捡起地上的油石,费劲地磨起墨来。又在她的注视下,强忍着手指血液的凝固,颤抖地写起大字来。
皇后终于看的满意,叮嘱了他几句,带着宫女起身出去。她一走,他满心的心酸和委屈再也忍受不住了,嘟囔说“我娘就不会对我这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有魔力似的,再也收不回去。他索性觑着天冷,殿里人都在打瞌睡,跑了出去。向着西边一路快速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中规中矩的宫殿出现在了眼前。他眼里浮现出笑意,停了下来,上前去叩门。
“谁啊?”有宫女来开门。但见是他,神情一下子变了,“五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扒着门,期望地说,“贾娘娘在吗?”
宫女没有回答,为难地问,“皇后殿下知道您来吗?”
他一愣,“为什么要她知道...我不可以来看贾娘娘么...”
宫女自觉说错了话,连声说不是。恰逢贾贵人听到动静,从内殿走出。见到他,同样一愣,“你怎么来了?”
她面上一点笑也没有,反而有些冷淡。他见了不由地惴惴的,嗫嚅说,“来看看您。”
贾贵人淡淡道,“我很好,你回去吧。”说着,转身欲走。
他一下子急了,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娘!”
贾贵人的步子一顿,却仍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追上去恳求,“娘!我的手好冷,替我暖暖吧...”
那句话刚落地,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在那片茫不见底的黑暗里无措地走着,小小声地喊,“好黑...娘!”
没有人理他。
于是他又喊,“母后!”
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受不了那样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下意识地哭了起来,“娘!母后!不管是谁,救我出去啊!”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他在这样的绝望里霍然睁开了眼睛,极速地喘着气。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怎么会在梦里喊出那样的话来...
太子闭着眼长叹,把手从被窝里抬出来,去敲自己的额头。没想到手臂居然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有些沉重,头脑也不清醒,昏沉沉的,仿佛一闭眼又要睡过去。
他心里猜到自己是生了病,刚想张口想叫人进来,便见殿门口月白色的衣角一闪,履霜端着汤药走了过来。见他醒来,惊喜地快步走近,“殿下终于醒了。”
他哑声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殿下大概是昨夜受了凉,这不,伤了风,睡到现在呢。”
太子点点头,思绪渐渐清明,想起昨夜她和申令嬅所说的完全相反的话,心里一沉。但见她泛红的双眼,关怀的神情,又觉自己太过分。温和地开口,“你守了我很久了吧,先回去休息吧。”
履霜点头,道,“那妾叫人去请大宋良娣来照看吧。”
没想到太子摇了摇头。
履霜一愣,大概猜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婉言道,“大宋良娣要照顾皇长孙,要她来照应殿下,是妾强人所难,考虑不周了。还是妾呆在这里吧。”
太子不甚在意地说也行。
履霜便告了声得罪,伸出了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额头上,“还有些烧。殿下喝点粥吧,然后把药喝了,再躺下睡会儿。多发发汗,病就好的快了。”
太子说好,由她扶了起来喝掉了一碗粥,又拿过汤药来一饮而尽。然后躺了下去,把被子拉上来,打算接着再睡。没想到刚闭上眼,便觉察到放在被子上的手被她握住了。他以为她是要拉起他的手,把被子往上提一提,便没有睁眼。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只是握着他的手,不由地奇怪,睁开眼询问地看着她。
她踌躇着说,“刚刚守在殿下身边,听你喊手冷。”
第65章 信任
太子心底一震,泛上酸楚的感觉,转过脸没有说话。
履霜抚着裙子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轻轻地问,“殿下梦见了什么?能不能对我说一说?”
大约是她的神情温柔吧,或者是她的语调,轻柔的让人忍不住想接口。总之,他喃喃地回答了,“刚刚梦见了我娘。”
“原来是这样啊...”履霜没有问他究竟梦见了什么事,反而说,“我有时候,也会梦见我母亲。”
太子转过脸来看她,神色诧异。
履霜不好意思地笑,“殿下一定是觉得奇怪吧,为什么妾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还是会梦见她。”
太子点头。
她慢慢道,“母子亲缘,是这世上最割舍不断的感情啊。”说着这样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语气中包含的情感更加深了几分,“即便是从没见过面,也会一眼认出。即便一直都不生活在一起,心里也会觉得很亲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给他听。”
太子听的默然无语,隔了好久,他忽然问,“你说...”
履霜安静地等着他的下话。
但他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吞作了喉声,“...算了,没什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按照现在的生活,慢慢地过下去吧。为我们自己,也为我们身边的人。”
履霜脸上的失望神色一闪而过,但细听他语声,还是很温和诚恳的,心下稍安,答应着“是”,温声道,“说了这会子话,殿下也累了,再歇歇吧。”
太子“嗯”了声,闭上了眼。
履霜见他面容逐渐因睡眠而变的安详,心里一直提着的气终于舒了出来。带着竹茹,站起身往外走。
等到了殿外,见左右无人,竹茹忍不住轻声问,“您真的不把太子生病的事,告诉几位良娣吗?”
履霜一边用帕子擦着刘炟残留在她手指上的热度,一边淡淡答,“是太子自己说,不想大宋良娣来照看的。她是东宫妾室中第一人,她不必来,其他人自然也没必要来了。”
竹茹听的惴惴的,“可历来君上生病,妃嫔们都要轮流侍疾的啊。”她试探性地问,“难道殿下打算在这段时日里独占太子恩宠?这,这也太...”
履霜抬起头,好笑地看着她,“荣宠侥幸,哪有独占一说?”
她要的是太子的信任。是比对手更早一步地埋下还击的种子。
前些天崇行偶然听到的“传言”,已经足够令她警惕。不能再让这种事出现了。
何况人情反复,向无稳固之说。太子又非什么身心良善之人——不然他又也不会接受她倾尽一生的馈赠。即便他先前答应的好好的,会因她舍身入宫而善待窦家。但将来时局变迁,他们之间又无深情厚谊的,说不得他会翻脸无情,坐看她与窦家被宋月楼兄妹处置。
今时今日,她不会贪心到想更进一步,去做一个真正的太子妃。但也不会束手等着太子与宋家,去安排她和窦家的将来。所以,在她们还没有力量去决定她的命运前,让她先准备好还击的刀刃吧。
她没有同竹茹多说,只是把用过的帕子丢给她,“拿去扔了吧。——你如果实在不放心,让小宋良娣知道太子生病就是了,她一向是最关心太子的。”
太子的这场病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稍好。
他活动着手臂,笑,“躺了整整一天,人都要霉了。我出去走走。”
履霜往外看了看天色,婉转劝道,“天在下雨呢。殿下你仔细出去了,又着凉。等天放晴了,再出门走动吧。”
太子不以为意,“等天放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你去拿把大一点的伞来。我仔细撑着不淋雨,也就是了。”说着,起身去穿靴子。履霜见劝不动,只得去拿了。
太子穿好靴子,顺手从她手里接过伞。履霜跟在后面一同出去。
守在殿门口的宫女见了,都唬了一跳,劝道,“外头冬雨那样冷,凉津津的,殿下仔细诱了伤寒再发。”
太子朗声笑,“你们也太小心了些。不必跟来了。”撑开伞,履霜忙也撑开了手里的伞,跟着一起往外走。
等走到庭院的时候,头上没了瓦檐的遮蔽,雨丝一下子都倾泻在了伞上,淅淅沥沥的。但因伞大,所以雨水都被阻绝在了外头,履霜和太子身上都没有沾到一滴雨水。
她身处这个场景中,忍不住就想起自己刚来窦府的那一天。窦宪为她受了跪罚。那时也是雨水交加的一天,她撑着伞,偷偷去家庙看他。哪里知道伞那样大,她怎么拿不动,身上被淋湿了许多。
他见了,笑她傻,连被下人们欺负了也不知道,小小的人,怎么扛的动那么一把大伞。
那时她说,“没关系的,以后我可以和窦宪一起撑。”
......
往事历历在目。
雨还是这样的雨,这场景,也是在心里畅想过许多遍的场景。可偏偏陪伴在身边的,却已不是早先相好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