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欲要起身,文氏一把拽住他:“我无论她是人是鬼,但凡她一入这府总没好事,我的好阿难,当初从你爹的死开始咱们家就没有好过过,弄来弄去弄一门子寡妇。好容易这才有几年清静日子,谁知阴魂不散竟又上门了,你听娘的话,不要跟那个小贱人说话,千万不要受她迷惑,待娘能起得来,娘替你去收拾她。”
她眼巴巴儿看着唐逸,看他一指一指掰开自己的手指,终于等到他微微松开紧皱的眉心,就听他说:“娘,你好好休息,我去小爷爷处应付应付客人,再来看你。”
*
唐世宣心中犹还起疑,在夹道上快步截住唐逸,急匆匆问道:“你可看见刚才韩家那两个姑娘?”
唐逸止步:“见了!”
唐世宣见唐逸脸上颜色很不好,复问道:“大的那个说她叫韩覃,我瞧她与柳琛端地是一致无二的相貌,你当年与柳琛最好,你看可也像?”
唐逸出口语气十分不善:“一府个个儿都眼眼瞎了一样,韩府老祖宗,与咱们太奶奶是一房的姐妹,后辈生出几个相像的姑娘来又有什么奇怪?你们就是惟恐天下不乱!”
他总算把气全撒到了唐世宣身上,转身大步的走了。
*
品和堂中,唐夫人带着品婷招待高氏与几个姑娘落坐,随即便有小丫头奉上茶来。这院子里当年几个老嬷嬷全老的不能出来伏侍了,小的丫头们却是这几年才换的,唯有唐夫人身边的秋月秋葵是当年的丫环,如今皆成了亲,仍是这府中做差。
有这两个,还有品婷身边一个笑玉,皆是当年见过韩覃的。
当年韩覃离府之后,唐牧申勒全府,只说表姑娘柳琛叫他送回了福建。接下来便是唐世坤的死迅被翻出来,再唐老夫人受不了打击死去,这连番的事情下唐府诸人便将那个只来住了几个月的表姑娘个遗忘了。
唐老夫人故去后这府中人少院大,待下人们管的也不甚严谨,是以下人中对于当年的事多有议论,当然私底下也有人说唐夫人与文氏为图谋一箱金子而杀寄居于此的外女。至于那箱金子,最后叫唐牧封存,如今还在品和堂唐老夫人当年住过的卧室中重锁锁着。
品婷如今年也有十八,她如今渐渐长大面貌越发肖似父亲当年,眼晴十分的大形样又瘦俏,十八无丑女,微厚的唇大大眼儿小小的鹅蛋脸儿别有一番俏丽之姿。她如今说了一个与唐逸同年的二榜进士说亲,眼看成亲就要出嫁。
她当年一直蒙受唐老夫人教导,后来老太太死后唐夫人与文氏也不甚管她,一直与唐世宣两个理着这偌大府宅,就算父亲唐世坤遗下来那点遗孤,也是她照料的更多,如今竟也是个十分有耐心的好性儿。
她起身对韩覃并韩清几个说道:“诸位姐姐妹妹们,我们家也有处小园子,不过简陋未开,怕不及你们家的好,不过也略可坐坐,咱们一起前去呗!”
*
品正居中,陈九与韩复一左一右坐在老酸枝的罗汉床上,下首两把圈椅,一把上坐着唐牧,另一把上坐着锦衣卫指挥使毛其顺。唐逸在下首站着奉茶,毛其顺接茶盏时站起来笑的十分谦恭:“怎敢劳新科传胪替我奉茶?”
他端着茶盅,一双眼睛盯着往主坐上奉茶的唐逸叹道:“我家毛通自幼与你交好,到如今他还是个秀才,你却已经中了进士,天资为限,他自己不努力也是其一,若不然,把那生孩子的功夫用到笔杆子上,好歹也能替我中个举人回来,我好替他谋个差事。”
说完一阵叹气摇头,也是望子成龙的父亲们常有的哀叹。
唐逸奉完茶垂手在下首站着,唐牧挥手叫他退下,他才退了出去。陈九见屋中止有他四人再无旁人时,吱着声儿笑起来:“唐大人如今的行事,咱家是越发看不懂了。本来高瞻下台,您又新任户部尚书,就该您入主文渊阁。谁知您竟扶刘瑾昭上去。你们同科三鼎甲,探花郎就不说了,那是个扶不起来的。状元齐怀春在海南多少年,一个七品官儿一步登天成个从三品的大员,也是你的功劳。由此可见同科情谊。但您对自己也未免有些太委屈,毕竟如今六位阁臣都还年轻,再想下去一位可就难了。”
高瞻乱放公田为私田一案,最后皇帝给出的处理结果是罢黜高瞻吏部尚书一职,免去其文渊阁大学士,只留太子太傅一职由他回家养老。他吏部尚书的位置自然是同乡高正顶上,而吏部左侍郎的空缺,则由在南海干了九年县令的齐怀春来顶。
唐牧升任户部尚书,却仍然未入阁。而原本在工部任主事的陈启宇,也叫他调到户部,做了自己手下的左侍郎。
从最开始的河道贪污案扳倒冯田,再到宣化府一战扳倒陈保扶陈九上位,直到如今高瞻下台,每一件都是要叫大历整个朝纲颤抖的大事,这些事皆由唐牧一手而做成,他每回却只升半级。到如今内阁六辅臣稳稳占住两阁四殿,他却仍还是个户部尚书。这在陈九与韩复等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唐牧仍是耐心笑着抱拳遥敬:“做官也要讲资历,瑾昭与我同年,不比我丁忧三年,理当也是他先入阁。至于齐怀春,当年年少气盛,如今却是虚怀若谷歉怀的不能再歉怀,以状元之身而任知县七年,此番皇上提他起来,也是要为全天下的读书人做率,叫他们寒窗苦读报效家国而已。”
陈九与毛其顺相视一笑,起身抱拳道:“咱家如今帖身伺候皇上,要出来一趟也是抽着空儿,这不,又得回宫去了,您几位且慢聊着,咱们容后再聚。”
对陈九来说,最近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皇帝面前不讨喜也就罢了,毛其顺的儿子毛通又失手打死了人叫大理寺陈卿给捉了。锦衣卫就算再横,也横不过掌着兵权的左都督陈疏,还是陈九想出来的办法,带毛其顺来求唐牧,看唐牧是否能把毛通从大理寺给救出来。
韩复今日是冒然到访,一进门见陈九带着毛其顺在此,便知他们或者有事要求唐牧,此时陈九已走,也知毛其顺怕是有事要求唐牧,自己像支丈八的灯台杵在这里便些如坐针毡。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毛其顺起身便要告辞,唐牧也知他搬陈九来做说客必是有事相求,稳住韩复后自己一人送毛其顺出到品正居外,便听毛其顺说道:“犬子今科因名落孙山而心怀郁郁,在外吃酒时不小心与人起争执说了几句酒话,谁知竟叫陈卿给抓到大理寺去了。我们锦衣卫与大理寺向来不对付,能不能请清臣兄你出面找陈卿替我说说情,叫他把犬子给放了?”
门上等着的家人们早抱着盘子过来,唐牧侧眸,见风吹起的缎面下面一排排黄澄澄的金条,笑着摇头道:“指挥使,清臣虽家贫,却还未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你这黄澄澄的东西我家可是攒着一箱子的,实在是不好再收您的。至于通儿的事情,他与阿难多少年好友,我必会想办法替你转寰,这个还请你放心!”
毛其顺这些年在锦衣卫一路从镇抚使做到指挥使,捞的油水可不少,但与当年一座金山震动京城的唐府相比还是差那么一点儿。他听唐牧这半开玩笑的话是愿意替自己办事的,给那家人使个眼色就要往品正居中捧盘子。
唐牧见那两个仆人端着漆盘往内走着,渐渐脸色便沉了下来:“指挥使,若您果真要把这些东西端进唐某人的院子里去,那毛通的事情,就恕唐某难办了,您再另寻他人帮忙吧。”
毛其顺早知唐牧不爱金银,以为不过是人的言传,今见这经常面相笑呵呵的儒士忽而翻脸,语气硬的不能再硬,生怕果真唐牧不帮,儿子毛通要叫陈卿拷打着在大理寺吐出些什么来,忙得唤回仆人低声下笑赔笑说道:“好,好,老夫确实有些逾礼,清臣,金子我先替你存着,你何时取用只管差人来拿即可,通儿的事情,你却得替我帮这个忙才行。”
唐牧这才又恢复方才柔和面色:“指挥使不必担心,我先去找陈卿问个明白再给你回话。”
他送走毛其顺却不往品正居去,自品正居这巷子漫步往下走着,过上阳居栖凤居便是雅园,内里高大的玉兰树上花期已过,浓绿厚重的冠头顶上绽蓝的晴空上白云如默。墙内皆是小姑娘们欢语笑闹的声音和着这晴空下的鸟语花香飘出墙外。
送走韩覃顶多也不过七八日,东厢下的灯火重又黯淡,他的院子重回清寂,再想起每回他夜归时先投眼看到东厢暖融的灯光,心中越发觉得有些不明意味的孤单难忍。
唐牧迫不及待的想见见韩覃,却又不好冒然进雅园去打扰那些正在欢宴中的小姑娘们。
*
回到早些时候,韩覃与韩清韩雅三个随着品婷一路往雅园而去,行到籍楼处,韩覃便见唐逸站在籍楼门外,他穿着一件边缘饰青灰色绣竹叶黄花缂丝的薄棉长袍,发未总髻,只束成马尾高高披散着,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男子站在籍楼下被光遮住的阴影中,见品婷带着韩府几位姑娘经过,远远抱拳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