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两道浓眉先就簇着,不一会儿嘴角也抽了起来。他一再强调自己与韩俨是忘年交,就是生怕别人要将他与韩俨排到一辈去,没想到韩覃一开口,直接就把他推到了比父亲韩俨更长的位置上。她一连两声唐伯伯叫的韩复都从罗汉床上跳了起来。韩复见唐牧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转寰道:“覃覃,唐大人今年也还不到而立之年,你叫声叔叔即可,伯伯于他来说,只怕有点当不起。”
韩覃心道就是叔叔他也当不起。但既唐牧非得拉她来做回戏,她又怎能不把这戏圆下去。想到此她又是一笑,屈膝敛礼道:“唐叔叔请受小女一拜!”
唐牧面色十分难看的应了一声,捡起手边折扇敲了敲茶台,指着左手边一溜高椅道:“韩姑娘坐!”
他细盯着韩覃看,见她长发高高挽起的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子衬在那嫩白肤色上看起来触目惊心,想必是叫蚊虫叮咬过的,再合起熊贯说她所住那地方临水湿潮蚊虫又多,心中越发觉得烦燥,皱眉问道:“韩姑娘初到京城,如今可还住得惯?”
韩覃欠身答道:“很惯,多劳唐叔叔费心!”
唐牧听一声叔叔眼角就要跳一跳,侧身对韩复说道:“我与她父亲韩俨是故交,总希望故人的孩子们能过的好些,但你府上乍然添新人进去,只怕多有不便,在此,我得替这两个孩子给你道声麻烦。”
韩复连连摇头:“那里那里,这两个孩子亦是我的亲眷,当年未及照料,如今不过随手护佑他们而已,怎好叫唐大人再操心。”
唐牧端身正坐着,眼盯着前方的茶台浓眉渐渐凝起,语气也十分凝重,语气也越来越硬:“并不是我要多操心,听闻韩姑娘姐弟如今住的地方近水多潮,有山工给她姐弟加盖房子,怎地我听说韩少卿府上的人多有阻拦,不肯叫他们动工?”
韩复在光禄寺为少卿,虽卿位未常设,少卿只得他一人,万事由他做主,但毕竟官衔仍是个五品。唐牧如今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管着大历一朝的钱粮财政,又深得皇帝重视信任,前阵子还差点叫大理寺入驻光禄寺查他的帐本子。
他于公事上不敢得罪唐牧,私事上自然更不敢,吓的站起来垂手说道:“不过是下官家里那蠢婆娘瞎胡闹罢了,下官回府就去收拾她,不敢叫她再阻碍工人们施工。”
唐牧余光扫到韩覃,见她也在趁他不注意时悄悄观察着他的面色,方才因为一连声的伯伯与叔叔心中所起的那几道皱褶总算抚平了一些,对韩复的语气便也缓和了许多:“韩少卿快坐,原也不过些家常事儿,你回府往尊夫人那里打个招呼,叫她好歹看我的面子,莫要为难韩姑娘姐弟才好。既尊夫人看不上外头的山工木匠们,我便把我手下的熊贯派过去给韩姑娘做监工,叫他督造着给韩姑娘盖房子,若尊夫人犹有不满,我再亲自上门赔罪,你看如何?”
光禄寺的帐目有多烂,有多经不起查,韩复比任何人都知道末世重生之顾唯卿。上一回唐牧之所以停下没有查他,还是为了韩覃入府的事情,但他如今仍还压着没有给皇上一个交待,若再查一回,他的一生富贵可就全完了。韩复想到此,吓的直接从罗汉床上溜了下来,若不是当着两个姑娘的面,他只怕就要跪在地上求唐牧饶过。他道:“下官家里那就是个愚妇,蠢妇,唐大人千万不要努怒,等今日回了家,我一定亲自拘着她给覃覃赔罪!”
韩复赔完了罪,仍还是弯腰垂礼的姿势,动都不敢动得一动。可唐牧面色仍然十分难看。自己的叔叔在唐牧面前这个样子,韩覃面上又岂能光彩。她也起身敛了一礼道:“唐大人,叔父,雅园那边几个妹妹只怕等得久了,容小女先行告退!”
唐世宣一同起身,敛礼过与韩覃一并退出厅室出了品正居。
虽说每日上朝也彼此可以点头见面,但唐牧等闲不爱与官员们结交,所以韩复到如今还未单独与唐牧有过相处的时机。这时候冯运机也走了,陈九也走了,屋子里恰就剩下他与唐牧二人。韩复深觉自己的机会来了,也是为了能叫唐牧把从高瞻的案子里摘出去,委声下气笑道:“今日下官带着几位姑娘前来做客,只的两府妇人们的目的,唐大人是知道的。”
唐牧对于唐逸的婚事,心中另有一番计较,也深看不上唐夫人与文氏两个给唐逸窜掇韩复这暴发户家的女儿,当然就不可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遂欠身道:“今日并不逢我休沐,我之所以在府,也是为了特意见见故交膝下两位遗孤,既见过了,仍还要往户部去,韩少卿可也要一同走?”
他竟是连话头都不接。韩复心中越发七上八下的打鼓,既看不透韩覃与唐牧的关系,又深知高氏的蠢举惹了唐牧生气,此时只怕唐牧要公报私仇,把这点小仇扯到朝堂上去,贪官面上再堂皇心也是虚的,为了自己的前途故,也为了能有唐牧这样一个人中龙次的女婿,心一横自荐道:“唐大人眼看而立,内宅仍还空虚,竟未寻得一位贤妻良配,满朝文武大臣谈起此事,无人不是叹息,论起做亲的事儿来,其实下官相比于尊府孙少爷,更倾向于唐大人您!”
唐牧心道这韩复的脸也是够大,竟想要自荐来给自己做个老泰山。他已经出了门,此时也只装个听不见,直呼巩兆和过来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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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覃出品正居就与唐世宣分别,她提步迈到雅园门上,见园中青褂红裳半截裙的丫头们走来走去,玉兰亭中欢声阵阵,能听得声音最高的是品婷,她显然已经喝醉了,正大声嘟囔着什么。韩覃站在门上微笑着细听,听了会子自亭边围廊上转过去,一直转到廊后开窗子的地方,便见韩雅与唐逸两个相互执棋正在对下。
韩清凑在唐逸身边,品婷凑在韩雅身边,显然已经到了残局,唐逸执黑韩雅执白。韩雅手中捏着一子眼盯棋盘,品婷在旁嚷道:“落子、落子!”
韩雅顿得几顿终于落字在下方空白处,不过片刻间,唐逸随即执字补上。韩覃在外亦能看得一清二楚,韩雅此时已经输了,但她犹还不认输,见唐逸起身要走,一把抓他袖子指着棋盘说道:“你若走就是认输。”
唐逸无奈只得坐下,伸手道:“韩姑娘请落子!”
韩雅又陷入了长久的停顿,她全身心陷在这无力回天的棋局上,手抓着坛中白子紧紧盯着棋盘,神情认真到叫唐逸都错以为她果真沉竹在握,能有机会破这必输的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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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大门外,韩复出门便下了整张脸,见管家华安带着小厮们牵马过来,挥手骂道:“滚滚滚!没用的东西,整天就知道窜掇着那蠢妇做些糊涂事儿,没得竟给爷添乱修仙之百科全书!滚远!”
他甩开身大步往前走着,走到唐氏宗学门前,见一辆马车在路边停着,走过去掀帘子上车,甩手骂道:“晦气!晦气!我家来那竟是个不能惹的主儿。”
陈九在车上盘腿坐着闭目养神,睁开眼白了韩复一眼:“你当你家那个泼妇又是轻省的?叫她少使些下三滥的勾当对待韩覃,杀不了虎又整日的撩拨虎,小心反被咬一口。”
马车摇摇晃晃走起来,周围不过几个随从跟着。韩复气急败坏问陈九:“你今日给我放个准话儿,那韩覃跟唐牧究竟什么关系?我看唐牧盯着她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一样。忘年之交个鬼,我看是他跟那韩覃忘年之交吧。”
陈九白了韩复一眼随即闭上眼睛:“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我如今能到司礼监做掌印,也是唐牧一手扶上去的。他有些事情求我我自然要全心替他办好。至于这个韩覃,我到如今也未能弄清楚她跟唐牧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韩覃与唐府的关系,并在河南失夫并在京城被拐卖一事,陈九自然查的一清二楚。他此时也不再隐瞒,将此事无巨细细细给韩复说了一遍,见韩复听完亦皱起眉头,自己亦是眉头深锁:“最初,我以为这韩覃是唐牧养在府中的禁脔,与唐牧总归有那么点不清不楚。唐牧那宅园深沉,无论东厂还是锦衣卫的人都探不进去,于此我也只是推断。直到前些日子他来找我打招呼,叫我千万要隐瞒好韩覃身世,说要送她到你府上。我如今疑心他是睡腻了,要打发她出嫁,但这也只是个看法。”
韩复冷笑:“要我来说,唐牧就是假正经。谁都知道他有个爱睡小寡妇的习惯。既你说这韩覃早在嘉定州做了几年他人媳妇,想必唐牧又是好上这一口,如今睡腻想要扔掉罢了。只是这韩覃也果真是大胆,给人睡得几年都睡成个妇人了,竟还能厚颜无耻装回大姑娘,也亏得她……”
陈九亦沉吟着,过了许久,忽而低声道:“当初唐牧要扶我上位的时候,陈保犹还在内事堂关着。以皇上与陈保之间深厚的感情,我忧心自己不过替代几天,仍还要叫皇上撸下去,换陈保上来。你知道当时唐牧是怎么说的吗?”
韩复心提在嗓子眼儿上,盯着陈九问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