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飞着秋波:“小法师请到门外替奴家看着那个家奴,待奴家许完愿了您再进来,可好?”
小沙弥此时才不想那灵验不灵验的事儿,只觉得这大姑娘一个眼神儿飞过来,此时便是叫他放下佛祖提起屠刀杀了外面那壮年汉子都使得。他抱着油瓮匆匆转身,出窑洞时还刻意带上了门。
窑洞中除了满壁上上下下双眼半睁半定入定中的佛菩萨们,便只有韩覃一个。她此时才心慌害怕起来,偏那常德供什么不好,竟供着一只怒目睁圆的金刚。这屋子里良眉善目的菩萨许多,怒目金刚却唯有这一座。
韩覃怀的本是邪心,也知金刚怒目专打邪气之人,搓双手拜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她抬手抱那金刚怒目执伏的雕像起来,掂其重量便知内里必定是空心,但上下左右翻转总不能找到如何开启。她抱着这个近二尺的雕像凑到油灯下,因见金刚膝下那狰脸小鬼的头比别处更有些油腻,试着摸了一把,果然底盖应声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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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与许知友一左一右在拱形门外站着,不多久韩覃启门而出,对那小沙弥一敛礼道:“奴家已经许过愿了,多谢小法师。”
言毕给许知友个眼色,许知友随即自腰间接下一串钱来递给那小沙弥:“还请笑纳。”
这小沙弥见惯豪官勋贵们的银饼很看不上那几文钱,但也接过来合什双掌对着韩覃拜了一拜,又亲自送他俩下悬梯再下大雄宝殿,若不是许知友面上颜色变的很不好,只怕他还要送出山门去。
出山门一路台阶往下,许知友默默跟在韩覃身后,她走的慢,他亦走的慢。
下到半山腰时,忽见一群人自山下匆匆而上。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纯白绣金龙花丝围饰的长袍披着本黑皮风当风,他约摸有三十七八的样子,面上皱纹横生犹如刀裁,远远已是一股杀气,身后跟随着一群穿曳撒佩着绣春刀戴圆形网兜帽的却是锦衣卫。
这是陈九。韩覃幼时还在京中,远房叔父韩复一直在光禄寺任职,那时的陈九还是个小太监,闲时出宫常到韩复家里玩耍,当年他年轻面嫩,嘴绵舌软最擅糊弄妇人们。就连身为小姑娘的韩萋与韩覃过到那府,都爱与他耍弄几句。
韩覃如今已然成年,也不知他是否还认得自己,见他快步上楼,忙退到一侧双手交握了屏息等着。陈九一路快步上台阶并不四顾,经过韩覃两步忽而止步停下,身后穿曳撒的锦衣卫们也随即立刻止步。
陈九回头,皂靴沉沉踏着台阶下了两步,身后的锦衣卫们亦一步步往下退着。
他行到韩覃面前,抱臂站定低眉望着她,许久才问道:“小娘子何方人氏?”
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当年多了一份沙哑,但仍然很好听,远不是寻常太监们的公鸭嗓子。
韩覃屈膝敛礼:“奴家家在川蜀一带!”
她开口一口蜀中方言,显然不是京城女子。
“大胆,见督主为何不下跪行礼!”陈九身后一穿曳撒的锦衣卫吼道。
陈九扬手厉目而止,仍是方才温和沉厚的声音:“是嫁到京中,还是到此为客?”
韩覃依旧屈着膝不敢抬头:“非嫁亦非客,不过一身世畸伶妇人而已!”
这是妇人们为妾为娼后不好与人提及的客套话,韩覃这样说,陈九自然能懂。
他仍盯着韩覃,看得许久之后点头:“冒昧问一句小娘子的闺名,不知可否。”
韩覃抬起头望着陈九:“奴家姓陶名金枝!”
陈九扬起头来哦了一声,四顾一眼天色,扬手道:“走!”
待他走远了许知友才道:“那是东厂提督,司礼监排行第二的秉笔太监,与御马监掌印陈保皆是司礼监掌印冯田的干儿子。”
韩覃哦了一声,回头见那一群人已进了山门,心叹道:他倒是个能钻营的。
顺到画舫,只待她与许知友上船,船随即调头往城中去。
韩覃上楼时已是满头大汗,她才上楼就听到唐牧说:“若只为扳倒冯田扶陈保上台,我不淌这混水,清极你还是另寻他人的好。”
陈卿还欲再言,见韩覃上得楼来,招呼道:“韩姑娘快来饮盅茶。”
他递茶盏过来,韩覃接过饮了一口搁下,就听唐牧问道:“山上景致可好?”
韩覃答道:“很好,遍山黄叶天高云阔,寺中亦清净少香客。下山时还碰见东厂提督陈九也也要上山礼佛。”
“陈九也礼佛?”陈卿一笑:“他那种人竟然也信佛祖?笑话。”
韩覃亦是微微一笑,据她当年所知,陈九礼佛十分虔诚,于佛法经义亦有独到见解。他本一小宦官,恰是因颂经书颂的好才能为当年的高贵妃,如今的太后青眼,如此一路扶摇直上。
到得渡口,唐牧起身拱手:“清极,我们叨扰你半天,也该告辞了。”
陈卿起身送他们下楼,到渡口上岸,临别时又道:“清臣,我的提议你再好好考虑,过两天抽得空来咱们再相聊,可好?”
☆、第34章
虽然不过个太监,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常德之死,让原本还算平静的朝堂再起波澜。如今的掌印冯田,因为脱不了的干系,是必定要下台无疑。做为能与首辅、大都督权力相齐并重的司礼监掌印,陈卿的父亲宋国公陈疏自然是想扶自己一系的亲信陈保上去。
但恰如当年杀无声老母,扳倒查恒一样,陈疏想扶陈保上台,依然需要唐牧在后面默默无闻的支持。
而陈卿,也正是为此而来。
唐牧自己心中还有谋算,自然不会一次答应,却也笑道:“好,改日咱们再相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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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卿与唐牧相别不过片刻,陈九带着锦衣卫的人气喘嘘嘘追了上来。那画舫仍还泊在渡口,车远马散,唐牧和陈卿却已经不在了。手下锦衣卫上前问道:“督主,要不要属下们把唐牧的车驾拦了,咱们明抢?”
陈九扭头骂道:“你觉得你能从唐牧手中抢到帐本?”
那锦衣卫道:“若只有唐牧一人,或者可图,但许知友是个狠手!”
陈九冷笑:“就是只有唐牧一个,你都抢不到!多带些人,咱们进城去抢!”
说起来,也是陈九自己大意。常德死后,乔惜存次日就搬到了怡园。她撇了全幅家当空人一个走的,当时监视的锦衣卫们见她穿着件睡衣,未曾看管得严实,谁知就叫她给跑了。
乔惜存只穿件睡衣自然带不得帐本,而陈九确定常德府上确实也未藏着帐本,那帐本必然就藏在个隐秘处,从此宫中各大监的掌印太监,东厂,锦衣卫,从此都盯着怡园和唐牧。概因他们知道,常德留下那些帐本,乔惜存肯定是要交给与常德关系不错的唐牧了。
东厂的番子,镇抚司的锦衣卫们,除了不敢探怡园,此外无时不刻的不盯着唐牧。但从未见他往何处取过帐本,直到今天唐牧带着自家妾室到通惠河与陈卿相游画舫时,陈九的脑子还未转过弯儿来。
他之所以要走一趟花庄寺,也是想要亲自见一见唐牧这新妾室陶金枝的本尊,究竟是不是当年韩兴府上那个小孤女。而直到他入寺拜佛之后,转到常德所供那怒目金刚像前,才恍然大悟,常德竟将东西藏在这样光明磊落一个地方,前脚后脚的,他只慢了一步,竟叫唐牧那妾室给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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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中,唐牧却不往甜水巷去,入德胜门往日忠坊,这一带如今比之当年更加热闹非凡,酒肆商栈林立,饭庄酒楼云集。唐牧带韩覃在一处酒楼门前停下,韩覃抬头见上书着烩鲜居几个大字,想这地方当是专做菜的酒楼。
她在怡园的帐本上曾看到过这烩鲜居的名头许多回,记在巩遇名下,一年收入颇为不菲,当是唐牧自己手下的产业。
入门上二楼,临窗望湖的包房内置着紫檀漆面圆桌并西番莲纹扶手椅,宽阔的包房内唯此二椅一桌置在窗前,下首一个十一二岁的包巾小跑堂伺候着。
不一会儿小跑堂奉上菜来,这家专做孔府菜,晶莹剔透如玉的雨前虾仁,嫩如凝脂的一品豆腐,并一整套的燕窝四件,鸭块鸭丝与肥鸡。
韩覃方才在车上自衣服里掏出帐本来抱在怀中,如今递给唐牧,见他埋头翻看着并不吃饭,试问道:“可是二爷要的东西?”
唐牧将那帐本用油纸包好放在桌侧,替韩覃挟了块虾仁在碗中:“先吃饭。”
吃饭已毕,唐牧唤小跑堂进来撤杯盘,待小跑堂走了之后才起身站到窗前。韩覃亦起身站在一侧,窗外夕阳斜洒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忽而一群穿曳撒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拥着一个白拽撒绣金龙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得楼下随即如扇形分开将酒楼团团围住。
陈九翻身下马,仰脸望着酒楼,唐牧与韩覃亦是俯首望着他。
唐牧回头问韩覃:“你方才在花庄寺遇到的,可是他?”
韩覃连忙点头:“正是。”
唐牧取那帐本递给韩覃,揽韩覃转身,带她往外走着,边走边道:“常德之死是一块腥膻,宫里这些阉人们如那馋鱼的猫儿一般,此时也都蠢蠢欲动起来,你在隔壁听着,看我怎么吊起这只老馋猫的胃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