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顿了片刻,指着自己的下颌道:“你只去打问那人,可曾见过一个下颌上长着朱砂痣的姑娘在怡园中,即可。”
绍光领过命,转身又跑了。
再等了片刻,绍光回来的时候,还带着熊贯。熊贯手里还提着根鞭子,边走边在手里摔打着那鞭子,慢慢走到唐逸身边,一边揉捏着他的肩膀,一边抬头四顾着道:“小阿难,回去好好备春闱吧,二爷交待过但凡遇见你,就要我打折你的腿。咱们都给彼此个面子,我只当没见过你,你也只当没见过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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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回怡园后兴致颇高,又到书房临窗画案上去习字。
韩覃替他将两侧烛台高掌,看他在那里书着,自外端茶进来奉到手边才道:“二爷今天见的那位公公,我小时候见过。”
唐牧哦了一声,问道:“在那里见的?”
韩覃道:“我隔房叔叔韩复家里,他与韩复相亲厚,幼时我过那府见过他几回。”
唐牧不语,许久才问:“那你觉得其人如何?”
韩覃抿嘴笑着,仰头去看唐牧,就见他恰也望着自己。他这些年样貌并未曾变过,仿佛还要比当年更显年轻些,毕竟那时候他也才不过二十岁,算一算如今也才二十六岁,还不到而立之年,于男子来说,是正当时的年级。
但她却长大了,大到可以提笔上书案而不必跪在太师椅上。
她道:“那时候我还幼小,扎着两只总不了角的小辫子,记得他人很和善,无论贵贱尊卑,但凡有人搭话从来都是耐心应对。远不是如今盛气凌人的样子。”
唐牧哼着鼻息仍是温声:“他如今在东厂提督的位置上,监察百官直面皇上,自然不可能再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韩覃忽而想起件事情来,转到案后一把靠背编藤扶手椅上坐下说道:“二爷,我来此本还有几文钱的体已,昨日上花庄寺上香时全孝敬了各处佛菩萨,到最后无钱开支那守洞门的小沙弥,还是许叔叔替我解了围。”
她这关子卖完,见唐牧低着头不肯接话,只得又补了一句:“难道您不打算给我些傍身银子,也好打赏打赏那几个丫头的?”
唐牧这才一笑,问道:“你想要多少?”
韩覃道:“虽说有吃有穿,可总归偶尔打赏几个铜板这院里的丫头婆子们心里才会欢喜,再说,您还欠我一百两银子的相看费了。”
他低头,见韩覃一手支着下巴坐在太师椅上抬眼望着他,他不堪提及不想回忆的一夜,在她嘴里说出来竟顺溜自然无比。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当年在叙茶小居的书案上,自己替她书毛边纸时,她亦总是这样支肘望着自己。那时候,她也不过像他前世的女儿大小,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六年未见,于颠沛流离和苦难中,变成了个大姑娘。
唐牧莫名心绪烦乱,丢笔在笔洗中转身出门:“收拾过书房再去休息。”
韩覃站起身见他大步往上房而去,抱过笔洗来从中搅着那只笔,搅完再换清水来洗,又将书过的宣纸卷成轴放在右手边高处的小陶瓮内,这才回东厢去睡了。
次日一早天还蒙亮,韩覃睡的正香便听外头有人敲门。坠儿替她值夜宿在起居室中,自然不须她自己起床去开门。她迷迷糊糊听着起居室有人进出的声音,不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待再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西厢,她这屋子西晒,却也早已亮光堂堂。韩覃揉着眼睛出月形门,便见外头罗汉床的短腿高腰小几上摆的整整齐齐两排圆圆的银饼,另还有两串麻绳串起的铜钱。
她将二十个五两的银饼掬在怀中看了许久,回头问坠儿:“谁送来的?”
坠儿回道:“二爷,送完就去上朝了。”
韩覃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解那钱串上的麻绳下来撸了一大把递给坠儿:“去,叫珠儿也来,既然二爷给了我,你们也一起沾些光。”
她把二十个沉甸甸的小银饼装进自己从出小凉山时就带着的那个小钱袋里,麻布做成的钱袋跟着她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竟叫银饼坠成了一堆絮子哗哗洒落。珠儿忙替韩覃拣起银饼:“好姑娘何必再用这东西,快扔了它,奴婢替您缝个新的来。”
韩覃忙自她手中夺过那银袋仍放回妆奁中:“终归是我的旧物,丢了太可惜。”
她白日里不过跟着巩遇理理账本,她亦不过打下手而已。再就是帮唐牧收拾书房,到后头看一回工人修葺院子。吃过午饭她亦不午睡,另寻得几块粗麻布来剪角,仍将那小钱袋缝缝补补缝弄好,才坐在鼓凳上临窗展远了看。
☆、第35章
自从一下龙头山,这钱袋就是她的命。一路无论赶驴行路宿旅店,这小钱袋一直在她贴身收着。李书学坐在板车里不能理解,常恨恨的问:“那东西是你的命吗?”
韩覃回头瞪她一眼:“无钱寸步难行,它非但是我的命,亦是我脚我的手我的眼睛,我这整个人就寄托在这只小钱袋上面。”
那时候,钱袋里统共不过五两碎银子而已。
她惜财如命贪钱太过,为了省一个铜板的床钱而不停叫嚷,才致李书学爬到那大堤上去看渡船,叫他碰到唐牧,又被唐牧拉去送死。说来说去,终归李书学的死仍是因她而起。
乔惜存搬院子之后她还未曾去看过,遂将那钱袋收到妆奁中,也不叫在穿堂中午睡的坠儿与珠儿,一人过出角门后院,直走到小西院后面临近后门处的一排三间房的小院前时,才见那地方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这院子背的不能再背,一出门就是整个怡园的后院大门,韩覃进门就见小丫头在给仰向在躺椅上的乔惜存篦头。乔惜存见韩覃进来先就冷笑一声:“你好大的本事,何不再吹把耳边风儿,直接叫二爷把我搬到外面街巷子里去?不是更少碍你的眼?”
韩覃是因为乔惜存嫌吵,才开口叫唐牧替她换处清静去处。谁知唐牧竟就把个乔惜存挪到了后门上。她自知理亏,笑嘻嘻从身后转出只篮子,揭开上面白帕问道:“你可爱吃这东西?”
乔惜存闻着香味起身,还未看就已经说道:“这是宫里来的东西。”
她勾手自内拣出一只香油烧饼来,叹道:“寻常街上做的也有,比这好吃的也有,我自身有体已不在乎那两个钱儿,支个丫头出去要买多少不能得?可我就是喜欢这个味儿,宫里的味儿。”
韩覃坐到小丫头抱来的杌子上问道:“常德是否经常给你带宫里的东西出来吃?”
乔惜存扣着芝麻粒子,烧饼要趁着吃,过了两天的烧饼自然不及热的更好吃。她点头黯然:“可不是吗?宫里娘娘们吃什么穿什么,我一样是有的,可惜他死的太早。”
她忽而一拍双手:“对了,外头门上早起一直有个不知那里来的汉子,说一口我听不懂的方言在那里拍门,问说韩覃在不在此。你可认得他?”
韩覃忙问道:“他何时来的,如今在那里?”
乔惜存指着韩覃:“不是你的旧夫呗?”
韩覃忙摇头:“不过一个故人,是谁打发的他?”
乔惜存道:“你去问后门上的老两口子,看他们怎么回的,这院门关的紧着了,等闲不会放人进来。”
正说着,外头隐隐有拍门声,韩覃提着裙子奔出去,就听外头大壮一声接一声的嚎叫。她忙上前拍着门喊道:“可是大壮?”
门房打开了门,大壮见韩覃身上锦罗绸衣穿的仿似天人一般,欲信不信掐了自己一把掬起眼泪来:“韩覃,我拿着你给的信到处千求万问,总算把你给找着喽!”
韩覃带他进乔惜存的院子,忙又叫乔惜存备茶备点心,见大壮不好意思伸了伸手叼一只烧饼几口吞了又要寻水,忙递茶给他,问道:“你怎么会到京城来?”
大壮拍腿道:“自打你悄悄带着书学走了之后,我娘下山报到族长老爷那里,族长老爷大发雷霆要把你们给追回来。我顺道领了使事,一路追你们,到太原府时你们已经走喽,逼不得又沿路打听追到原武,后来听说书学死喽你跟了个京官儿,我又一路寻到京城来。”
他指着乔惜存的小院:“这就是那个京官儿的家?”
韩覃忙解释道:“并没得,我并没有成亲,如今不过借住在此,你可千万不能到处乱说。”
乔惜存听他两个一口川蜀方言叽叽喳喳似在吵架,自己竟一句都未曾听懂,皱眉问韩覃:“你们到底说的什么?”
韩覃笑着解释:“不过诉些离后索事,”
大壮不得韩覃解释完又抢着问:“你既未成亲,啥时候回咱老家去嘛?”
韩覃本来早就知道李氏族长的厉害,再唐牧也曾说过一次,方才大壮又说族长老爷发了雷霆之怒,她虽在那世外逃源中有个好去处,可因着这复杂的人事也不敢再回,前低言答道:“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往后要住在京城。”
大壮听完韩覃一番话饼子也嚼不动肩膀也松垮垮软下去:“你不回去我咋办?几千里路上难道我一个人回去?”
他虽无坏心,但正如他平日里声声念的一般。韩覃是他先发现的,李书学读过几年书又生的白净俊俏,能娶韩覃他心中并无不平。但如今李书学已死,若韩覃再嫁,理当也是跟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