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不要学那些妇人们自称奴家,你还是个小姑娘,很该自珍自贵才对。”
他倒好,一句话就把她变回小姑娘了。
韩覃心中无语,但也不得不承认若他往后果真如此待自己,也是当比亲甥女了。
唐牧拾起身转身出门往上房而去,韩覃亦随后出来。这院子里不过多住了一个人,可比之原来的冷清立即变得热门起来,穿堂上两个小丫头小声叽喳着,巩遇带着下人们抬水送衣,无论东厢西厢还是正房皆是灯火通明。
这才是寻常人家过日子该有的热闹气息。
唐牧仍负手站在窗前,他这正房外有层廊道,两道窗子皆开着才能望见外面。螭虎戏宝鼎纹的格扇窗里,他负手站在里头去望东厢,想起六年前自己打算要带韩覃回这院子里住时,亦是这样站在窗子里,看那月下黯淡的东窗。多少年了,那一处终于燃起暖融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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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唐牧上朝往六部,巩遇将所有帐目本子一并收到两只黄药梨龙纹官皮箱内送到东厢上下摆好,要教授韩覃该如何看帐目。韩覃听着巩遇的讲解看了许久,指着那西山小炭窑问巩遇:“巩叔,这一处一年也不过二三百银子的收息,比之别处实在少了太多,又年年还要养十几号人去烧炭,为何还要一直开着?”
巩遇道:“回表姑娘,这小炭窑是当年老太爷送给咱家二爷的头一份资产,往年都还转得开,这两年因黄家炭行的挤兑越发一年不如一年,二爷天天喊着叫将它卖掉。老奴这些日子府中杂事太多,还未来得及卖掉它。”
韩覃好奇问巩遇:“要卖掉它,得多少银子?”
巩遇道:“顶多一百两,养那一群工人每月还要四五两银子的开支,一年又得要六十两来填它,西山虽离京近,但总归那京城的炭行都叫黄家占了,接受的人也不好盘活它。”
韩覃点头,随口说道:“虽说挣银子不多,若要拿它养活一家三五口人一年还是足够的。”
用过午饭当是午睡时间,韩覃做了几年庄稼妇人自然没有午睡的习惯,又她听得后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也不知唐牧又找人来不知要将她先前所住那小院翻腾出个什么样儿来,遂唤来坠儿珠儿一起往后院去。
才到小西院的爬山虎壁处,就听乔惜存呵着冷气叫道:“哟,贵妃省亲来啦?”
两个小丫环面面相觑,韩覃开口笑问道:“你不是言说午睡美容颜,每日不能少么?怎的不去午睡?”
乔惜存甩着帕子指着那处院子道:“你倒是听听,这样的声音叫我怎能睡得着?”
韩覃紧走几步到那边院门上,见这些人连院墙上的溜瓦都卸了,连门都拆了,几间屋子更是除了框架之外所有的全都拆掉,果真灰尘扬天。七八个穿短衣包头巾的工人在里干着活儿,熊贯提着根鞭子在那里监差,见韩覃过来,忙跑出来垂手叫道:“表姑娘。”
韩覃连忙摆手:“我也无事,不过过来瞧瞧,这院子得多久才能收拾完?”
熊贯道:“怕要许久,如今除了四面墙,所有屋子的椽梁皆要换新,就连墙都是刨开三尺重新填石灰防潮再刷米浆防渗加固。然后二爷又买下来后面那处院子,一并拆掉要改成一座有门房带穿堂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没个一年半载是盖不好的。”
韩覃听的呆住,许久才回味过来,这处院子一年半载盖不好,那她就得在主院住个一年半载了。而乔惜存住在隔壁,每日叮叮咣咣灰尘扬天也确实难过。
她重又返回小西院,乔惜存忙捧茶上来,以帕点着鼻尖半天才问道:“你与二爷如今是睡一处的?”
韩覃连忙摇头:“并不,我睡在东厢。”
乔惜存仍是一脸的哀怨气息:“我这样的人也就这样的命,又能怨谁。”
韩覃不知该如何劝她,闲话几句后才辞过出来。
晚间唐牧至夜不归,韩覃一人在东厢用完饭,又挪到书案上来翻帐本,直到满城下禁之后才见唐牧归来。他进院子见东厢亮着灯,透过莲花螭纹透雕窗扇望内,韩覃手背托着尖尖的下巴嘟嘴皱眉在屋中提笔写着什么。
他看了许久,见她并不曾发现,遂打帘子进屋。
韩覃惊起回头,站起来叫了声二爷。唐牧问道:“在书什么?”
韩覃指着外院巩遇送来的各样单子,笑言道:“巩叔已经记了一遍,却要我誊一份副本给他看。”
唐牧取宣纸过来铺开,另润了一只尺寸相当的兼毫给她:“写两个字我看看。”
韩覃接过毛来,提笔凝神书得几字:避心定水,无为之境。
唐牧有些惊讶:“你还曾临过《化度寺碑》?”
韩覃又书:穷理尽性,通幽洞微。
唐牧赞道:“书的很有些风骨,却仍太过拘谨。”
他接过笔在她的字旁另提两行,高下立现。
韩覃丢笔入笔洗,笑言道:“我一直临的欧体,在那镇子上唯一寻得一本《化度寺碑》,这些年一直临它。”
她见唐牧坐到罗汉床上,才自外面接过珠儿奉来的茶给他放到高腰短腿小炕桌上,问道:“乔娘子那里言她整日叫隔壁聒躁,二爷可能给她换个清静些的地方住着?”
唐牧不端那茶杯,亦不置可否,只问道:“自龙头山到下面的集市,来回要多少里路,多少时辰走得?”
韩覃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怔住,许久才掰指算道:“我们那里不讲时辰,只每日鸡叫即起而去,月半踏星而回,中间在集市上顶多吃能吃顿午饭。”
唐牧顿了许久又道:“收拾两件像样的衣服出来,过两天休沐我要带你出去一趟。”
韩覃顿住:“什么样的衣服?”
唐牧抬头盯着她看,簇眉看了许久,见她亦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淡淡道:“总归不能这样老气,换套鲜亮点的。”
韩覃应了,见他起身送他出门,就听他在院子里吩咐淳氏:“去给乔娘子换个住处。”
☆、第33章
次日下朝后唐牧并不往怡园去,出午门右手往唐府。唐世乾如今在浙江为任,带走寇氏三个孩子随任,府中如今唯有唐夫人并大少奶奶文氏与阿难,品婷几个。他这些年甚少回府,便是回府,也不肯见唐夫人一干人,偶尔也不过逗一逗唐世坤遗下那小江儿,也就完了。
他自东角门进府直接往品正居,着巩兆和唤唐逸来。两爷孙相见,他先就皱起眉头来:“你这几天总往外跑,又是去了那里胡闹?”
唐逸垂手站在唐牧面前不敢抬头:“去寻访一位故人。”
唐牧心中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但不期唐逸竟然毫不避讳当着自己的面就说出来。他坐正了问道:“什么故人?”
唐逸抬起头盯着唐牧:“小爷爷,当年您说过,韩覃从您身边逃走不知踪影,您寻了许久也未曾寻见。”
唐牧点头:“是。”
唐逸盯着唐牧的脸色,希望能从他的表情变幻中猜忖一些唐牧心中所想。他说:“我今天听陈启宇提起才知道,她在小凉山一带嫁了个有癫痫的男子,前几个月还死在了原武县的河堤上。”
唐牧这才抬头看唐逸,指着身边椅子和声道:“坐下说。”
唐逸依旧站着,瘦瘦高高的小男孩子,表情阴霾而又沉黯,带着与年纪不相附的成熟。他道:“我当年曾给您解释过,她是无罪的。”
唐牧顿了片刻,问道:“那又如何?”
“我听陈启宇说她被人拐子带走了,我想请小爷爷扳动师承德,动用顺天府的人,把她找回来。”唐逸实言道。
“找她回来做什么?”唐牧反问。
他双目紧盯着唐逸面上的表情变化,心中已隐隐猜到这孩子的想法,冷冷望着他道:“她不过一个嫁过人的妇人,与你或者与唐府再无关系,你找她回来做什么?”
唐逸在内心斟酌忖度了许久,才试探着言道:“我当年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想当面于她说声对不起。”
唐牧冷笑:“自她入府第二天,你就知道她是在假扮你小姑母,在那种情况下非但不告诉我,反而替她遮掩,替她隐瞒,为此不惜你爹一顿好打。
告诉我,你对不起她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唐逸忆起当年大哈拖着韩覃下了马车,提着把杀猪刀一步步往胡同深处走时的情景。她拿把簪子乱刺着大哈的手,一边喊他快跑,而他,是真的放弃了她。所以,一声未喊,转身往巷外走着。
若不是熊贯横穿大哈的那一刀,那个孩子就会死在那里,死于他之手。
正如韩覃不曾救拔柳琛,他也未曾救拔于她,那怕回头,那怕后悔,那怕过后再有一千一万种对策,他永远回不到那一刻,永远不可能销去自己的原罪。
还有阁楼上那个吻。他下意识的捏拳管堵在嘴上,轻声道:“我只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唐牧用六十年的经验,看着这小小孩子隐于乖巧表面下,所藏的那些心思,起身道:“阿难,那个孩子离此六年,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失夫的寡妇,六年时间,她不是在闺阁中绣花,也不是在闲庭中信步,她是在一个极其苦寒的地方,做一个泥土乡妇。她已经变了,变的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