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奇我为何知道这么多旁门左道?”懒散地端起酒杯浅浅地喝,随意地问道,态度极为亲和温柔。
苏长亭又看去她,好奇了一下,却不是好奇她为何知道这么多,而是好奇她竟然用一种要为他解惑的语气在问。
“太后要为我解答吗?”
她抬眸看去他,眼中刮着冷风,来自深宫内院,来自地府九幽,看了苏长亭一会儿,她殁了笑容,放下杯,撑着脸颊,慢慢地说道:“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周围的人都是下人,父亲告诉我下人都是用来使唤的,不可当作朋友。唯一可以与我交谈的人是教我书的先生,那些先生敬怕我父亲,便连带的敬怕我,除了教书育我,不敢与我多说任何事。教我的先生很多,诗书礼仪的有,医理毒经的有,奇门遁甲的有,所学庞杂,每一日都在重复。”
“那一段时间,我只知道听父亲的话,并未尝试过想为什么,直到我开始思考,思考很多东西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是因为之前有人对母亲用了慢性□□,才知道杜家百年豪门内里的破碎不堪,才知道我学这么多不是因为我应该学,而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学。”
“苏长亭,你有没有试过自己的同族姐妹被自己的父亲害死,而自己却无法怪谁?有没有试过刚刚尝到善意带来的一点点甜头,便紧接着被心慈手软打得没脸见人?有没有试过想要真心对一个人好,对方却一直将自己当做碍事的麻烦?”
她声音说的越来越低,剔透的肌肤泛着润润的光泽,清澈如许的眸中掀起了碧波荡漾,最后她抬头看去他,忽的笑了,笑了后所有的低落都烟消云散。
“长亭从未试过。”苏长亭坦然地回答,没有丝毫的异样。
从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她没有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的……如此的冷漠,她原以为面对着长孙碧烟的这张脸,他多少会心生怜悯才对,却到底是她自作多情。
她既然不是长孙碧烟,如苏长亭这样的明白人又怎会因为表象皮囊这种东西而表错情呢。
苦笑一声,她正欲开口,苏长亭的声音却早一步响起:“杜薇用毒于太后在先,被杜相杀害在后,太后一不愧对杜薇,二不曾怂恿杜相,杜薇的死与太后有何干系?太后如何待杜薇自由太后说了算,杜薇如何待太后也只能由杜薇说的算。杜薇背不背叛太后,与太后有没有脸见人,这二者之前有何关系,长亭当真是看不明白。太后想对谁好便对谁好,没人能够置喙,就算有人置喙,太后也不应当在意才对。”
她听得有些茫然,在这空档间正欲抽回神识,却又听他斩钉截铁地说:“长亭一直都以为,太后是个无比自私的人,心情好时还可顾及一二周围人,心情不好时就算是近在咫尺的人也能被扔进炼狱里去折磨一番。”
苏长亭款款而谈,仿佛在辩经论理的严肃,等他话音落地后,屋中除了红烛燃烧的声音,其余一切都安安静静,半晌后,忽然爆发一阵细细的笑声。
这当是她最欢畅不顾礼仪的一次笑,笑得她眼角都渗出了眼泪来,头一回被人当面指摘,却莫名地让她心中畅快。
苏长亭说的没错,她是多么自私的人,顾及自己便可忽略身边的一切。
为什么心怜环儿,因为环儿的单纯叫她喜欢,而若是让她自己回归那样的单纯,她却是不愿的,所以留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时时看着便是一种愉悦。
为什么心疼长孙宇珩,因为那样的慈父叫她羡慕,隐隐有些羡慕长孙碧烟有个这样千宠万娇她的父亲,可是让她自己选择父亲,她还是会选择杜麟,因为长孙宇珩除了慈爱再也给不了其他有用的,杜麟却不同,势力、金钱、人脉,每一样都可以给她。
为什么留恋书臣,因为她上一世没有做母亲的机会,而这一世,恐怕更是不能的。
“太傅,你越来越叫哀家不舍,为何前后两世你我都不能把酒言欢,奏一曲高山流水。”她用指尖擦去眼角的泪,双颊通红也不知是笑的还是醉的。
“如今不也算是把酒言欢吗?”
“酒虽有饮,言却未欢。”她收起了笑意,坐得端正了看去他,闪着水光的眸认认真真地看着,道,“太傅,你我如今也没什么需要隐瞒彼此的了,不如太傅再为哀家解惑一二。”
“太后请言。”
手臂平放于桌上,她朝着他靠近一分,眼眸更为犀利地瞧着他,说道:“太傅为何能够坦然接受这长孙碧烟的身躯里换成了杜敏贤的魂,又是为何在知晓后仍旧不动神色地留着我?”
他,为何不再一次杀了她?
☆、以怨止怨
苏长亭亮亮的眸垂了下去,她却还是看见了其中深邃的颜色,剔透的黑,干净的黑,这当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状态的黑色。
“太后,长亭若是没有猜错,太后当是盛夏那晚酒后,便来到了这里,魂魄入了碧烟的体内,对吗?”苏长亭笑着问,依旧垂着眸,淡淡的神色映在烛光里。
她双目炯亮,灼灼地将他看着,平静地点头道:“没错。”
“所以太后还没有体会到时间的美妙。”他笑得像个妖魔,缓慢抬头的动作像个雄狮慵懒地起身,深邃的眸中沧海换做桑田,“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疯狂的思念,入魔的执念,还包括易惊和怯懦。”
眉心不自觉地动了动,她没明白他说这些的用意,然而也不用她思考太久,苏长亭便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太后,长亭是在陛下亲自执政之后才死去的,那是太后死后的第十年。”
第十年?
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当初没有立即判断出苏长亭也重生了,因为她现在面对的苏长亭是她死去十年后的苏长亭,如同七年前的苏长亭一样,她都不曾接触过,便都觉得是陌生的。
“十年?”她笑了笑,笑容是没什么意义的,忽然很想问问十年后一切都怎么样了,她的父亲会怎样,挽晨又怎样。
不,既然他说挽晨已经亲自执政,便证明父亲杜麟已经……
“对,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让我淡忘恨意,也足够让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时,能够从容不惊,更何况我自己的重生本就是一件荒诞离奇的事,再去接受一件更离奇一点的,倒也不难。”他清山俊水的眉目间柔光婉转,仿佛一卷缥缈远山画,悠悠长长,“我弄不明白为什么重生在碧烟身体里的不是她自己,而换成了太后您,但是我很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做什么。阻止您入宫,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事。”
她瞳孔一缩,对于苏长亭的这句话隐隐有些不适,随后便见他笑得有些无奈地说:“太后不会一直都觉得长亭上一世杀您,便真真只因为您杀了碧烟吧?”
“还因为挽晨。”她的心忽的沉静下去,面上也由疑惑变地深浅不明。
苏长亭笑容再灿烂一分,似乎很满意她如此的明白他,声音好听地说:“没错,大熙国始终是宫氏的天下,陛下才是一国之君,杜相太过跋扈,甚至有挟天子之嫌,我与老师不能坐视不理。而太后您便是最重要的一个突破口。”
她的唇动了动,很想问他们是如何对付她的父亲杜麟的,那样深不可测,心狠手辣的父亲,他们是如何扳倒他的,可是话在喉间却如何都吐露不出,活活又被她自己咽了下去。
那些已经与她无关了,杜家、皇族、朝堂、后宫,这些都与她再无半分关系,她根本不能问,因为她不能让自己再卷入其中,还是以无权无势的长孙碧烟的身份。
“那么你留下我,也是因为要重振宫氏皇族的缘故?”眼帘轻慢地掀了掀,她笑着问,洁白的齿像是一粒粒深海珍珠,透着海风的凉意。
“是的,后宫里有一个心思缜密的杜后便够了,实在不需要再多一个心狠手辣的太后,那只会让时局变得更加难以揣测。”苏长亭坦然地道,澄清的双目淡然地看着她。
指尖轻盈,宛若无骨的五指玩转着桌上的空杯,她笑着垂眸看缓慢旋转的杯,一圈,两圈,第三圈杯斜倒桌面上,她便停住了指尖动作,移动眸光望去他澄清的眸中,问道:“有一个更加一劳永逸的方法,为何你不用?难道十年后的苏太傅,已经变得心慈仁善?”
她瞧见苏长亭的眸中怔了怔,仿佛她的问题是多么地出乎他的所料,半晌后他笑容熠熠,笑声清朗,他说:“太后,您如今用的是碧烟的身躯,长亭就算是个再怎么心狠的人,也狠不到这样的地步,亲手了结碧烟的生命……”他苦笑着顿了顿,“长亭怕是会后悔。”
“所以你不杀我,留我在身边,随时监视,杜绝了我扰乱时局的可能,又保住长孙碧烟的身躯。”她将桌上斜倒的酒杯摆正了,提起酒壶斟满一杯,酒液高悬而下,泠泠声响,很是好听,“明面上用着花言巧语哄骗我,暗地里用着阴计阳谋阻碍我,叫我蒙在鼓里,以为你未重生。可是苏太傅,你这招瞒天过海想要用多久?一直用到你再次杀了杜后,扳倒杜相,重振皇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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