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这名字很娇俏,当是一个活泼漂亮的丫头,可是店里的熟客都没有去找寻什么美人,而是淡然地低头喝茶吃酒,不熟的客人则是四处张望,想要瞧瞧这名唤燕燕的女子是否真如飞燕一样灵动曼妙。
“是,老板娘。”这是一个低沉的声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众人循着声音望去,惊恐的发现这个叫燕燕的人——居然是个男人,还是个皮肤黝黑,长得老实巴交,没什么出彩的男人。
“老板娘,你凭什么扔我们出去?我们可是花了钱在这儿歇脚吃酒的!”大汉拍案而起,愤然地望去二楼那栏杆后,侧对着他们的女人。
摇椅停住,人从椅子上起来,她一旋身,双手撑在栏杆上,笑着看了看那义正言辞的大汉,随后侧头,侧头的动作很优雅,叫人看得眼中一阵痴迷。
“一山水清静止,勿论国事。”朱唇轻启,她慢慢地念,像是吟唱一样的好听,又一侧头,望去另一边的木柱,“二红尘纷乱休,禁谈情爱。”
念完后,她笑着下楼,手指像是杨柳条拂过水面一样抚在楼梯的木扶手上,她一边下楼一边接着说:“这两句话不止屋里的柱子上有,外边的门侧也大大地写着。你若是不认得字,如今我也念给你听了,只是你已经坏了我的规矩,便留不得。所以,燕燕怎么还不扔人?”
那大汉脸有些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女人的笑容而羞蛮,还是因为自己坏了店里的规矩而羞愧。却还没等他再说话,已经听见一声“哎呀”惨叫,侧头一看,同桌的老陈人已经不见了,随后他忽然觉得自己临空飞起,接着自己叫出一声“啊”便见到了同躺在地上的老陈。
大汉爬起来,还想进去理论,却被老陈给拉住了:“别,刚刚也的确是我们坏了规矩在先,别把事情闹大了。”
“这什么破规矩,我就不信了,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忌惮的!”大汉还想往里冲,又被老陈拼命扯住。
“我们当然不用忌惮一个女人,但是她身边那个叫寻燕的男人却一点都不好惹,别看他长得还没你壮,但是人家徒手拔起一棵八人环抱的树都不费吹灰之力!”
“这么厉害?”大汉停了停,不敢信地问。
“我就问你,你现在屁股痛不痛?”老陈脸色很不好地问道。
不说还好,一说大汉又脸红了,还真痛。那小子看着年纪轻轻,也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模样,居然将他举起扔走,就像是扔一块手指大的石头一样轻松,看来的确不容小觑。
“况且更让人不敢惹的还另有其人。”老陈揉了揉屁股,觉得自己方才真是傻,居然顶着冒犯老板娘的危险去跟这个没脑子的人说宫闱之事。
“什么人?”大汉已经放弃了冲进去找茬,就站在门口好奇地问。
那瘦子皱了皱眉,很是厌烦,正欲说的时候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酒肆门口,马车很是奢华,下来一个人,一身赤红色叫他穿出了妖娆邪狞之感。
当即,瘦子便闭了嘴,等那人迈着悠闲地步子进了酒肆,他才猛然拉下大汉,附在他耳畔说道:“就是刚刚进去的那个男人,他是洛修竹,当初合谋淑妃诬陷皇后的名门之后洛修竹!”
进了酒肆的洛修竹,笑容昳丽,左右一看便瞧见了正啪啪打着算盘的女人,他走过去,双手叠放在桌面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洛大少爷今日又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她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算着账问话。
“今日刮的什么风,便是什么风将本少爷吹来的。”洛修竹笑得唇红齿白,眼睛里都是别有意图的贼光,一瞬不瞬地将她瞧着。
落空抬起头来,杏眼星眸中满是嫌弃,抿唇半晌后,她才道:“要借燕燕可以,付租金,一日一百两——黄金。”
“大小姐,你可别忘了当初你那么顺利的离开,如今这么安稳地开店做生意,可都是托了谁的福。过河就拆桥,大小姐您也做的太顺溜了吧。”
落空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再溜也不及洛大少爷颠倒是非的能力用的溜。”
洛修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随后咳了一声又道:“好吧好吧,那件事的确是我们互帮互助。可这租用寻燕的价格也太贵了些,我不过是租用他去帮我扛一些东西,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落空又低下了头,接着敲打算盘,凉凉地说:“一百两——白银,没得少了。”
洛修竹笑容骤然僵掉,心中愤愤然地大骂这女人奸商!当初在京城的时候,那一副温静贤淑,大方得体的气质都喂狗了不成,现在怎么就钻进钱洞子里了。
磨了一会儿牙,洛修竹正欲忍痛答应,便听“砰砰”两声,然后门外又紧接着传来几声惨叫。洛修竹与落空齐齐朝着寻燕的方向望去,只见他端端正正地站直了,然后冲着老板娘落空的方向说道:“他们论国事。”
落空眼睛眯了眯,随即点头后重新看去算盘和账本,等洛修竹回过神了,转过头正欲说话,她却抢先说道:“带寻燕去吧,管他一碗饭便好。”
这么大方?!
洛修竹眼睛都惊呆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然后欢欢喜喜地跑去告诉寻燕,他家老板娘让他跟着他去竹鹦林帮忙。
待寻燕木纳地跟着洛修竹走了后,落空看了看门口,然后想起来刚刚来到洛阳偃师,这个小县的时候,初见寻燕的模样。
他一身褴褛,根本辨不出人形来,抱腿坐在破屋子门口,瘦骨嶙峋,双目呆滞,问他话,他也不答,将他留下后,才发现他力气出奇的大。
相处了大约一个月,她才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在叫她老板娘。她让洛修竹查探,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寻燕大约是临近的高山村上下来的难民,数月前那里发生了山体崩塌,死了不少人,毁了所有的房屋。
算盘的声音啪啪作响,等最后一笔账算完了,落空走到门口,依着门框望着灼灼的烈日,心道:“都来这里半年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每日没事算算账,有事扔个人,当真是松快的很。”闭上眼睛,对着太阳仰着脸,落空享受着阳光沐浴在身上的滋味。
六个月前,大理寺的监牢中,洛修竹随意地坐在地上,头顶是铁窗,窗外开始下雨了,监牢里却只有阴冷潮湿。
洛修竹苦笑道:“洛某还真不知,苏夫人如此博学连唇语都会。”
而长孙碧烟亦是苦笑,可她的苦笑里多了浓浓的自嘲意味,并且她笑得越来越烈,半晌后才停下颤抖的身子,望去已经呆住的洛修竹,说道:“洛大少爷如此好心助妾身看清枕边人,不知您能得到什么好处?”
“之前的事,愧对都来不及,还哪里能够奢取什么好处,洛某……”
“苏长亭如此害你,你怎会咽得下这口气。”她打断了他冠冕堂皇的话,眼中泛着晶亮的颜色,笑道,“让我认清苏长亭,叫我怨怼苏长亭、离开苏长亭,这才是你如此好心助我的理由吧。”
洛修竹怔了怔,随之垂头一笑,再抬头时叹了一口气道:“苏夫人当真是女中枭主,洛某掩饰的再好也逃不过您的一双厉眼啊。没错,这正是洛某的用意,他苏长亭这么在意你,我便让他痛失你,不正是对他害我至此最好的报答吗。”
“可是我为何要配合你?”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斗篷,将所有的寒气都阻挡在外。
“那么苏夫人是要告诉我,你能忍下来?”
“不能。”她极快的回答,轻慢地掀起眼帘看他,“可是无故帮了你,我也不能忍。”
洛修竹又是一呆,随即扶额笑叹,一会儿才放下手,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么苏夫人的意思是?”
“你帮我办一件事,我便如你所愿。”她的脸上默然,没有任何的情绪,又或者是她太会掩饰,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在了皮囊之下。
“苏夫人请说。”
“为我隐藏行踪。”
“……洛某如今一阶囚犯,如何帮夫人做到?”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如今无权亦无势。
“皇后不会杀你,就算没有潜云斋,你也绝不会死在牢狱之中。”她抬头仰望铁窗外的伶仃之雨,面上白净的颜色很凉,“出去之后,你还有洛家,以洛家在洛阳的势力,要隐藏一个人的行踪,岂不是轻而易举?”
洛修竹哑然,他自己都不确定杜敏贤会不会因为洛家与杜家的关系,而放他一条生路,这个长孙碧烟又是如何确定的?
他很疑惑,可是他并没有问,而是凝眸说道:“好,若是洛某平安出狱,便必定承诺苏夫人。”
最后看洛修竹一眼,她很淡然地起身离去,带着重重心结,萦绕繁复。
☆、一叶酒肆
这个洛阳偃师郊野的小酒肆,店名叫一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既表达了店主人亲近山水草木的心性,又体现了店主人霸道不迁就客人的任性。
一叶酒肆门口有两列大大书字,是个人只要没有眼瞎都必定能够看得见。
一山水清静止,勿论国事。二红尘纷乱休,禁谈情爱。
这两列字写得是苍劲有力且暗藏厉风,屋中的木柱子上的两列亦然。起初不守此规矩的人都被店里唯一的小二寻燕扔了出去,扔的次数多了,人就学乖了,下次也就不会再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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