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随后和睦地说道:“那么他回来了吗?”笑容温柔,较以往还要柔上几分,杏眼中的光是棉絮一样的触感,又是透明的,一缕一缕。
王叔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心中的错愕,环儿已经接过了话,道:“姑爷已经去了一段时间了,还没回来,估摸着是还在找您。”她伸手扶长孙碧烟,刚刚触及她的腕,便冷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即弹回去,惊吓道:“小姐,您这么这么冰啊。”环儿瞪大了眼睛,连称呼都变成了原来的。又仔细一瞧,才看见长孙碧烟帽下的发都湿成了块,而那外披的斗篷也是润润的,显然是湿了后,干了一些又未干透。
“回来的时候下雨了,没带伞,便淋成了这副模样。”无所谓地说着,她的笑容很是开朗,“环儿你去给我准备热水吧,我还不想生病。”
见小姐一副玩笑的语气,环儿心中虽古怪的很,却还是乖巧地先去给她家小姐准备热水沐浴。
躺在浴桶中,仰着脖子,闭着眼,热气蒸腾着她的肌肤白皙如美玉,黑发湿了水,浮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像是海里深处的水草。
沉下身子,整张脸庞没入水中,她感受到了窒息与温暖同时袭来,莫名地感到一阵欢愉,欢愉之后又是一阵强烈的酸楚,逼得她立即浮出水面,睁开眼时,有热热的液体顺着眼下滑落到下巴上,滴答一声,融入了水中。
她睁着清晰的眸看着前方,听见身后响起开门声,脚步轻微,当是环儿。
环儿拿起猪苓为她家小姐洗发,一边洗一边道:“小、少夫人,刚刚姑爷回来了,听闻您已经回府便放下了心,此刻又回到书房中,处理公务去了。”
她轻轻地一笑,然后抬起一只白玉手臂,看着水从肌肤上滑落,道:“难为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关心我,实在叫人动容。”
环儿心下一突,觉得小姐这像是话中有话,虽然小姐是笑的,虽然小姐说着动容,她却觉得小姐心情很不好,甚至乎是在生气的。
“少夫人,您是不是在怪环儿将您去大理寺见洛大少爷的事告诉姑爷,所以生环儿的气了?”环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小姐除了这个,还能气什么。
“不怪你,就算你不说,他也必定是会知道的。”笑着,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环儿为她服务,“环儿,你可会唱曲儿?”
“啊?”环儿先是一愣,半晌后才红了红脸道,“环儿唱的不好。”见长孙碧烟没有丝毫动静,环儿抖了抖胆子,为博小姐一笑,哼哼了两声,便唱了起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太傅好久不见
这一日的晚膳长孙碧烟吩咐环儿移到主卧用,屋中灯台上烛液燃落,浑浑黄黄的光使得一屋子都像是梦里。屋外的星辰密布,圆月像是仙女遮了巾纱,半掩娇容。
屋门开着,有凉凉的冬风吹入,长孙碧烟的发丝被风吹乱了,携在唇边,白肤红唇,惹人心动。苏长亭看了两眼,这才起身,将门关上,坐回去后微笑着问道:“碧烟今日怎么这么好的雅兴,要在屋中用膳?”
“还记得前年新婚时,你在堂上招待宾客,而我却自行睡去,这合卺酒竟至今都未曾喝过。”她微笑着垂眸,十指纤纤提起酒壶,倒上两杯,“如今地方倒也没变,不如补上一杯。”
抬起头去,她双目清澈如泉地看着他问道:“你看如何?”
“好。”苏长亭的脸有一半没在阴影中,但是他的模样依旧是笑颜,眉清目秀好颜色,唇红齿白美君郎,接过她递上来的一杯酒,多看了一眼她皓白的细腕,笑意夸大了一些,与她手臂缠绕,望着她的眸饮下了杯中酒。
然而她却没有看他,放下了酒杯后,她笑容静好,徐徐烛液燃烧流落声中,她再次抬头看去他时,整个人的行姿仿佛变了一番模样。
只见她体软慵懒地俯身些微,手肘撑在桌上,勾着细腕撩拨着桌上的空杯玩,一下起,一下落。
“叮咚”
“叮咚”
冷声里,她眼中流光温柔婉转地问道:“今日我去见了洛修竹,方知自己在谋略、心计、果决上,竟统统及不上太傅大人,莫怪上一世死了,莫怪这一世蠢了。”
她身形不动分毫,先是眼帘轻慢地掀起,后是眸光浅淡地投去,唇上的笑容波光泠泠,像是春夜的静湖被细风吹起的微微波纹。
“太傅何时认出哀家的,怎都不知会一声,好歹也是同命中人。”
对面的苏长亭笑容温静,听着短短两句话的时间里,神色没有出现过一刻、一分的破裂,最后在她的眼眸中,无奈地笑出一声好听的萧曲,眼帘垂下,明晃晃的烛光印在他的脸上,莫名地刺痛人心。
不等他说话,她便像是老友一样地笑着抬手止住,随后道:“先别回答,不如让哀家猜猜。”
果真,苏长亭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提起了酒壶,为二人空了的杯斟满光色闪耀的酒液。醇香的酒液落入杯中的声音像是高调的古弦,惊人的瀑布飞流直下的浓缩之音。
“曾经用在宫夕月身上的毒对你无用,证明你早有提防,那时候你应当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她端起苏长亭为她斟满的酒杯,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好熟悉,脑中闪过盛夏里的慈安宫,上一世最后的记忆便是他们二人对饮,“再往前的话,便是鸣翠的服毒‘自尽’,既然是太傅,便不可能不去查鸣翠的真正死因,一查便能明白,那毒正是以后给云嫔用的毒,哀家猜想,太傅应当那时候知道我是谁了。”
细腕朝前一伸,杯沿凑近了唇边,她轻轻地喝下一口,脸上泛起了红晕,眸中水润地看着他道:“哀家猜的可对?”
“太后心思缜密,自然是对的。”苏长亭已经饮完了第二杯酒,见她的杯中还未空,便只斟满自己的一杯,气质芳华地笑道,“只是长亭也很想知道太后是怎么知道长亭的?”
他一边饮下这第三杯,一边看着她,笑色满溢的眸中仿佛盛着浓烈的月华,这人像个修行了千年的妖怪,不死不老的容颜下,那颗心真不知经历了几百年的桑田变换,才能如此的不惊不扰。
看着苏长亭这副没什么大不了,如同往日与她谈笑风生的语气,她承认她的修为恐怕是不够,当下震得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等惊讶过去了,心中一股闷闷的郁气却袭了上来,笑得喉间发痒,她端起酒杯将剩余的半杯饮尽后,说道:“洛修竹确是告诉了我一些事,但是那些事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他让我意识到,有人知道现在的长孙碧烟会唇语,所以才让当初那个歹徒用唇语告诉我一句‘洛大人让我给您问好’,将我的视线转移到洛修竹的身上。太傅你知道哀家会唇语,对吗?”
苏长亭长笑一声,贝齿如同獠牙一样明亮,眼眸却是温和的颜色,他放下了杯后道:“棋差一招,原来让人觉得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若是长亭在太后眼中不是如此精明的人,或许太后就不会认为长亭知道太后会唇语这件事了吧。”
“苏太傅一向从容,不外乎是因为凡是都早有准备,对于自己要对付的人,要谋害的人,每一个细节都定当不会错过,是以哀家会唇语这件事被苏太傅知晓也就不意外了。”
“太后说的对,不过时也命也,上一世长亭运气好,得胜一招,如今太后却又追上一程,不知太后想要怎么处理长亭?”
他笑容依旧不变,十里春风,过处百花盛开。只是杯中已空,他却没再斟酒,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放在桌上,皆是随意自如的姿势,却细细看去又发现不对,因为他此刻纹丝不动,犹如磐石,僵硬的不同寻常。
有毒又不是毒,僵硬人的身躯,却不麻痹人的神志,中者思维清晰,却动不了身上一寸肌肉。他笑着苦恼,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下的药,明明他已经提防了桌上的双心壶,明明这一桌子的菜,他都没进一口。
可她还是叫他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长孙碧烟的这张脸实在不适合威严的神色,他看着对面的人在凉凉的笑,脑海中便不自觉地补充成杜敏贤的模样,那双眼必定是英气逼人的,那眉又是如剑,唇虽小巧却颜色淡然,脸色必定极白,白得让人觉得更冷。
“哀家真的很欣赏苏太傅,可惜的是两世,长长的两世你我都要站在对立面,若是能够交心畅谈,不知会是如何快人心的场景。”她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长得真好,仔细了他的神色,又觉得这人不止模样好,嘴上说着惋惜的同时,心中也在隐隐地发痛。
她一边提起酒壶替他倒酒,一边由衷地说:“这双心壶中没有任何乾坤,如何倒都是同一种酒。有问题的不在酒,不在菜肴,而在那烛液。”放下酒壶,她青葱玉指懒懒散散地指去桌上的烛台,烛台上安安静静燃烧的红烛时而发出砰呲响声,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
苏长亭转眸看去那燃了许多的红烛,烛液未凝结的一滩倒映着一对剪影,剪影中一人望着红烛,一人望着望烛人,他漂亮地笑起道:“太后总是叫人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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