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忽的响起许多呼吸声,人人汗如雨下,他们惊恐的开始疑惑,方才那人当真是太傅大人吗?
那样的悲伤,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却悲伤地仿佛湮没了整个世界也不足以抵偿。
苏长亭脑子很清醒,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要去洛阳,洛阳偃师。杜相入狱后,她必定身心轻松,无需做什么,便会回到偃师逍遥度日。
他一身寝衣雪白,奔波了两日,日以继夜,不曾停过一刻,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当他在一叶酒肆门口从失蹄累死的第四匹马上飞身下来的时候,雪白的寝衣尽是风霜尘埃。
他推门忐忑,此时正是午时,过往歇息的客人很多,店里人声鼎沸。他茫然地站在门口张望了许久,很多人举着酒碗,奇怪地望他,连喧嚣声都骤然停了。
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一样地茫然搜寻着,直到一抹倩丽地身影从一帘布后拐出来,手里正端着一盘牛肉。苏长亭快步走过去,惊恐地将她抱住。
两日来,从未合上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两日来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的他,终于深深地舒出一口气,说道:“谢谢,谢谢。”他卑微如尘土,已经不知如何言语。
落空有些痛,她挣扎一下,他便抱紧一分,无奈下,她将盘子递给小二,拍了拍他的背说道:“先放开可好?”
她的声音,她的语气,苏长亭心中万幸,痴傻地笑着慢慢将她放开。落空被他放开后,缓了口气才瞧见这人竟然一身寝衣凌乱不堪,披头散发,俨然一个疯子。
落空脸色不太好,拉着笑得傻兮兮的苏长亭走进内院,将他推入房中,想要给他准备热水先沐浴一番,可这人仿佛真的傻了一样,门被她关上,他便将门打开,她朝着厨房走,他便跟进厨房。
那模样就像是刚刚孵出的鸡仔,跟着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认作母亲,亦步亦趋地跟着。
落空也只能无奈地听之任之,因为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唯一的反应就是对她傻笑。
等落空筋疲力尽地终于伺候苏太傅沐浴干净,恢复人形后,落空让他将衣服穿上,为了让他听话,她承诺不出去,背过身就这么站在他的眼中。
果然,苏长亭眼中只要有她,便听话了,一件一件地穿上,穿好后又从身后将她抱住,头搁在她的颈窝里,浅浅地呼吸,一句话也不说。
“苏长亭,我们谈谈。”落空柔声说道,没有推开他。
他在她的颈窝处点点头,然而还不等落空再开口,便听见门口冉福的叫嚷捶门声,喊道:“不好了,落老板,您快出来,我家少爷出事了。”
落空闭眼叹了一口气,心道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随即从苏长亭的怀中出来,又拉着他的手,便怕他现在神志不清闹别扭。
门开后,落空看见冉福满脸的泪,擦都擦不完。冉福一看见落空出来了,立即拉起落空便往竹鹦林去,边走边说:“少爷他寻短见了,还好我及时发现,现在正昏迷不醒,大夫守着。我没敢把这事告诉老夫人,落老板快跟我去看看,冉福好怕少爷醒来还要寻死。”
等落空被冉福拉着,苏长亭被落空牵着,三人到了洛修竹屋前的时候,洛修竹正巧醒来,砸碎了药碗,双目失神。
落空站在门口,瞧着洛修竹的模样,又感受着身边苏长亭的密切注视,头痛欲裂,只能忍受着压力,问道旁边的冉福:“我让你送给那位的信送去了吗?”
冉福哭着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信,随即答道:“一早便送去了。”
落空凝眉,正思考着办法的时候,替她分忧的人便来了。祁筑儿从来都是个怪人,骑马闯入不说,下马后第一句话便是骂人的,她骂的不是别人,就是现在要死不活的洛修竹。
“废物,抢不到人,人死了还没出息地寻死觅活。”祁筑儿提着马鞭走进来,一身衣着非男非女,却简单精贵的很。
她早在来的路上便得到善水国探子禀报杜太后死讯,心里害怕洛修竹有个好歹,进了这死气沉沉的林子,不久便凭她过人的功力听见冉福啼哭,说他洛修竹寻死了,随即又听见砸碗的声音。
一下马,祁筑儿满腔的担忧便化作了腾腾怒火,见了床上躺着的洛修竹后,她更是怒不可遏,一马鞭直接当作了长鞭甩去,马鞭虽不能直接伤人,但她彪悍的内力却以鞭气的方式打在了洛修竹盖着被子的腿上。
马上,被裂声响,洛修竹一声惨叫后,恨恨地看去祁筑儿。
被洛修竹仿佛仇人一样看着,祁筑儿反而笑了,她一手负后,走上前,一手扣住洛修竹的下巴,俯视着他,轻蔑地说道:“还以为你心如死灰了,却没想到还能有点人的反应。”
落空瞧见祁筑儿来了,便知道洛修竹想寻死怕是成不了了,放下心后,她便拉着苏长亭走出屋内,朝着这竹林对面的梅林行去。
走进梅林深处,落空在一处很窄小的溪涧边停下,侧头看由始至终没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苏长亭,她笑了笑,拉着他坐下。
“苏长亭,你很爱我,爱着身为杜敏贤的我,对吗?”她温柔地对视着他,问道。
☆、守候
“苏长亭,你很爱我,爱着身为杜敏贤的我,对吗?”
梅林中的花是沉寂的,梅林中的风是温和的,而梅林中的声音是残忍的,那声音来自他眼前的她,仿佛是海市蜃楼的存在,又在他心里扎了根,□□,便是两条命的葬送。
他舍不得。
他又很恨。
不知哪个方向的风,送来了一片流浪的叶,落在苏长亭的肩上。落空瞧得仔细,瞧见那叶当是竹叶,叶长而脉清,仅在他的肩上停了片刻,便仿佛胆小的惊魂,掉落逃离。
她看得还不止这么清晰,除了叶,她还看见了他的神色变化,由痴笑变成了无色,又由无色变化为讥讽,讥讽里带着恨意。
“你想说什么?”她听见他用充满恨意,又无情无欲的声音问道。
落空动了动唇,却并不知道如何回答。忽然有一阵惭愧,涌来的太急,打乱了她所有的铺排冷静。
苏长亭细长的睫羽动了动,然后笑得漠然又极美,那股美丽侵在酒里能叫人梦死,融入心里能让人授魂。他身上的衣服是今日她递给他的,很合身,雪白色的高洁,襟口绣着祥云,本是她的希冀,然而此刻,她仿佛要亲手剪碎她的希冀。
落空依旧怔怔地看着他,而苏长亭却仿佛预料到了一切,眼睛里有着她看不透的悲怆,她觉得他应当是想要别过眼,不看她的,但是他却依然看着。
“你早知我爱你,如今又想要说什么呢?”他问的温柔,仿佛一副心肠全都附在了话语里。
落空于心不忍,率先别过了脸,不愿再看他,望着前面潺潺静静的溪涧,溪涧上杂草丛生,仔细瞧一片叶,一缕水光的细节,便觉得安宁。
可落空仿佛安宁不下来,唯有肃然着脸色,茫然着视线,回答他道:“我只想说,回去吧,将剩下的路走完,我会在这里等你——”
落空的话,尾音刚起,余字未落,苏长亭便仿若入魔了一般,抓住她的肩,强迫她看着他为她而疯的双眼,愤愤而言:“等我?你又要骗我对吗?上一世,你用奸恶狠辣骗我,这一世,便要用痴情等待骗我了,对吗?”
落空心中一悸,最隐晦,最不为人知的一面被人敲破,慌了容颜,没了神色,怔然地痴望着他。满以为他不会想到这么残忍的一层,满以为他就算想到了也会如她一般自欺欺人。
“我问你,上一世宝轩三年盛夏之夜,你邀我共赏月景,商议金奉与大熙重修旧好之事,那杯酒,杜相赠予太后之物,为何有毒?”
“哀家曾将杜相所赠之酒转送太傅一坛,盛夏当夜,太傅偷龙转凤,将已投毒之酒与宫酒对换。”落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之间时间空间换了,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盛夏,相对之人,一个俯视天下,垂帘听政的太后,一个权倾朝野,年轻深沉的太傅。
“你竟连自己都骗。”苏长亭嗤笑一声,扣紧她双肩的手更紧一分,似要摧骨撕肉,“你所赠我之酒的确被我下了剧毒,然而早在那晚我进宫之前,那坛投毒之酒便在我苏府砸碎于地。我再问你,毁掉的毒酒如何重现在你我桌前?”
落空紧抿着唇,不做言语,双目睁着,分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仿佛她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他所言虚实不定。
苏长亭颤抖着唇,如何也想不到事到如今,她依然会用这样的面目对他,这般的执迷不悔,这般的冥顽不宁。
“太后,你心机高深设下层层迷障,引人入局,不仅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甚至连老谋深算的杜相怕是到了最后都不知是丧命在杜太后,他疼爱了二十多年的亲女儿的棋局之中。”
“荒谬!”落空冷声一斥,拂开苏长亭扣在她肩上的手,将乱的心思瞬间压下去,归于平静只需刹那,她伸手抚上苏长亭红了的眼,温柔地说道,“我已不再怪你,你为何还要执着上一世,我说了会在此等你,你便如此不能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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