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依着树干,他抱着她的衣裳,从袖中拿出早做准备的药瓶。药瓶中有一枚药,一颗一刻便可以再见她。苏长亭将药倒在了手心,眼前耳边却止不住她方才的音容重复。
“到了这个地步,你依然关心我,将全部的理智感情都放在我的身上。”
“苏长亭,你注定会为了我回去的。”
……
“一世如愿以偿,一世悔入黄泉,或许便是天意,总不能时时如我所愿。”
“我不怪你,苏长亭记住,我不怪你。”
杜敏贤,你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人,对自己,对爱人,对爱自己的人,残忍的让人恨却不能!
梅林中响起狂吼声,淹没了一道清脆的碎声。那一天,周边的百姓无不感受到那一声中绝命的痛,又感到那一声中不似人的冷和恨。
冉福当时正跟在将少爷敲晕后抗在肩上的潜墨姑娘身后,听见这忽然传来的吼声,忍不住回头看,却又隐隐害怕。
前头的祁筑儿肩上正扛着一个大男人,听闻这一声,也是饶有兴趣地回头,望去梅林的方向。看来她所感兴趣的故事会成为一个悲剧,可如苏长亭那样的人,败在悲剧下又是怎样的模样?
可真是让人止不住地好奇,那两人,到底会如何?
“走了。”祁筑儿潇洒回身,扛着洛修竹接着朝竹林外行去。冉福惊了一惊,赶紧跟上去,途中忍不住想象少爷醒了后发现自己被人劫去善水做君后,会是什么模样。
☆、神棍
五月后,又是一年春,杜麟罪名落定,五条大罪一一证实罪名成立。然,太后身死宫中,大悲之下不行死刑,又一月后,朝中大臣感念杜麟往日为国所做也并非全然大恶。
最后太傅出面,呈禀陛下,称杜麟大功大过,杀之恐难聚臣心,释之恐难固君权,是以罢黜杜相权职,永世不得再入朝为官,发配边塞,且五服亲属皆坐连。
如此,大熙国权位重新洗牌,如今的朝堂便当真成了苏太傅的一言堂,然而众人后面发现,太傅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对于国策不提任何意见,皆由群臣商议,再就最后议论结果做修整罢了。
春日风正朗,苏府还是原来的模样,纤尘不变,若是初入京城的犊子恐难认出这竟是权倾大熙国的苏太傅府上。
书臣如今已近七岁,书桌前端端正正地握笔写字,一板一眼很有苏太傅风范。穗儿送上来糕点,放在一旁,并未出声打搅。
“爹爹还是在书房中吗?”书臣放下笔,小模样严肃地问道。
穗儿迟疑片刻,微笑便收敛下去,回答:“老爷依旧如常,并未踏出书房一步。”
这已成为苏府上下的习惯,苏太傅自去年夏太后死后忽然消失京城,再回来后便性情大变,原本温文尔雅的笑容再也没见过,原本谪仙一般的气质也变得阴沉,仿佛消失一阵,回来的便是另一个鬼魂了。
“若是娘亲在……”小巧的眉攒起,白净的小脸上尽是忧愁,方提了娘亲二字,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书臣从椅子上下来,走出书桌前,走到门口抓着门框又问,“环儿姐姐又去主卧了吗?”
穗儿再次迟疑,抿了抿唇这次是答不出来了,便只是点点头,然而书臣自小聪慧,就算没看见身后的穗儿点头,也能猜到穗儿的答案。
“走吧,去陪环儿姐姐说会儿话。”书臣叹口气,扯了扯衣服,这衣服已经有些小了,但他舍不得换新的,因为新的便已经不是娘亲给他做的了,他还想再穿一阵子娘亲做的衣服。
穗儿跟在书臣的身后,主仆二人走到了主卧门口,便瞧见站在门口痴痴望着门的环儿。书臣上前扯了扯环儿的衣袖,环儿便侧头看见了自家小主子。
“小少爷。”环儿笑得温婉,蹲下身子将就书臣的身高。
书臣抿了抿红唇,伸手在环儿头上摸了摸,然后道:“环儿姐姐别难过,娘亲必定也是想念环儿姐姐的,只不过看着书臣年幼需要人照顾,所以没有带着环儿姐姐一块儿走。”
环儿感受到头顶上的小手,听着书臣人小鬼大的话,不由便笑了。书臣少爷当真聪慧,仿佛便真是姑爷与小姐的孩子,这般洞察人心。
“嗯,小姐也必定是想念书臣少爷的,只不过看着少爷年纪小,不愿少爷离开京城受苦,所以才未带着少爷一起出行。”环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总不能让个孩子来安慰自己,于是乎与小少爷互相安慰了起来。
“环儿姐姐,你来与我说说娘亲的事吧,我与娘亲相处的少,知道的也少。”书臣噘着嘴,将环儿拉起来,拉至屋前的石桌前坐下。
环儿笑得还是天真单纯的,只不过这五年似乎又变了一些,天真的笑容变得沉了些。她随小少爷坐去石桌前,开始慢慢将回忆里的小姐说给书臣听。
书臣听着听着皱起了小眉头,他觉得环儿姐姐口中的娘亲跟他认识的有些不同。因为环儿思念的小姐不单单是杜敏贤还是长孙碧烟,而书臣能回忆的娘亲只是杜敏贤。
夜里,月如钩,春夜风凉。环儿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敲响了书房的门。门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低沉的回应:“进来。”
环儿推门进去的时候,苏长亭没有抬头,纸人一样苍白的脸色印在烛灯下,没有一点人气,手中的笔不停,书书写写并不知道他要书写什么。
“老爷。”环儿福身,微微忐忑。
苏长亭并未回话,仿佛环儿不是个人,只是进来的一缕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老爷,环儿想去稽城陪小姐。”环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双手拽紧,心里又怕又轻松。五年前小姐无端离开京城前往稽城的时候,她便想要说这句话了,但是姑爷的态度让她有些慌,不敢开口。
所以一拖便是五年,如今她终于开口,只因为姑爷的变化让她心慌,总觉得小姐怕是有个什么不好了,否则去年夏姑爷为何忽然消失,又忽然回来,回来后整个人便像是死了一样。
“你想陪她?”苏长亭放下了笔,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带着黑藤一样可怖的缠绕窒息感,“我原是想要你去陪她的。”只不过迟了些,便有些难将人送去了。
苏长亭眼眸中黑的没有任何东西,片刻后他又笑了,低低的笑声让环儿心惊胆寒。他想,倒也不难,或许更容易些。既然他无法去陪她,不若送个贴心人过去好了。
苏长亭站起身,走到环儿面前,挂着微笑说道:“环儿你去陪她的时候记得告诉她,让她等我,她说过会等我的。”他如常地说话,如常地伸出手扣紧了环儿的颈。
收紧的时候,他听见环儿的呜咽声,看见环儿眼中的害怕和挣扎不明白,他想说别怕,等见到她的时候便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竟没有力气说话。
自从他从偃师回来便常常有这种无力感,明明该说话的时候偏偏没有力气说,明明该微笑的时候偏偏没有力气笑,可是慢慢的,他也习惯了,便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在环儿快在苏长亭手中咽气的时候,一道剑光闪过,苏长亭手背上一痛,手便自动松开了,并不受他意志所控。手背上的血潺潺地流着,苏长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玉炎。
如今已经恢复了玉面君郎模样的玉炎怒视着苏长亭,一手扶着环儿,骂道他:“你疯了!?”
面对曾经的二哥,苏长亭只是笑了笑,眸中的黑石岿然不动。玉炎依然怒视着他三弟,可三弟却没有任何变化,连笑得弧度都不变。
玉炎心中一颤,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鬼,占据了人的躯壳,在世上苟活的恶鬼。
他扶着环儿,轻声说道:“我们先离开。”将环儿扶着离开了书房,他回头看三弟,只见三弟转了身,笑容还是不变,眼中黑石还是不动,便这么望着他们离开。
玉炎那是第一次感到害怕,由心的战栗,止不住地恐惧着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人,而他恐惧的对象是他三弟,曾经笑容和煦,仿若春风玉郎的三弟。
玉炎送环儿回了房间,环儿茫然,没有认出玉炎是谁,只能讪讪道谢:“多谢公子相救。”
“你可比以前淑静多了。”玉炎笑道,他记得以前跟在长孙碧烟身边的环儿是个懵懂傻气的姑娘,如今看来却是静了不少,也看着聪明了不少。
环儿一愣,尚未明白过来,玉炎便又沉了脸色说道:“日后不要再在他的面前提及长孙碧烟,还有杜太后,也都不要提及,不然我恐怕他真会杀了你。”
那日洛阳偃师的竹鹦林里,他隐约听到了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虽然三弟已经让他不必护在长孙碧烟身边,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朋友的感情还是有的,是以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洛阳。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那么阴差阳错竟叫他听见了那般匪夷所思的事。至今他都不敢全信。
“公子……”环儿眸中沉痛,有很多的不明白想问,但却不知道面前这人当不当问。
“很多事你最好不要问,你也看见你家老爷如今的模样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玉炎说这话的时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总之很多事情我也不甚明白,你只要知道不要提,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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