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英手一摆,沉吟交待小秦将军。“疏散民众,保证回光德堂的道路通畅。”陆长英头一偏看向城下,“再给蒙将军牵条好马换一下,这匹马的铁蹄都翻翘了。带蒙将军回光德堂。以上礼待之,休敷衍。”
小秦将军挺身应是。行军礼再往下跑。
陆长英单手盖腹,向谢家人行一大礼,“今日之过为陆家不是,外祖母若要怪便怪长英罢。只是春寒料峭。墙头风大,若能先行回光德堂,咱们从长计议。”
陆长英态度极为谦恭。亦极有担当,三言两语定下事势走向。
谢家阿舅谢如竖尚且处于大愕之中。谢询立足于父亲身后蹙眉不知如今作何感想,谢太夫人只好顶了起来,伸手将陆长英扶起,“若这也叫陆家的错处,那天下人都不要传诵礼仪诚信了…不过是平白落了石猛算计罢了!”谢太夫人顿一顿,“回光德堂,凡事从长计议。”
小秦将军动作极快,不过一炷香,街上便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女眷行车,刚下城楼便已不见蒙拓踪迹,长亭按捺住四下找寻的目光,耳朵极尖地听身后谢询低声一句,“晦气!”语气听得出几分愤懑。
长亭赶紧垂下眼眸,她一颗心仍旧在砰砰地跳。
还好还好。
还好她未曾妥协。
古城墙离光德堂不算远,马车行路颠仆,长亭攥着帕子在马车上想了许多,小阿宁却显得比来时欢畅了许多,凑到长姐耳朵边小声道,“阿姐,我将才听见表哥说晦气…你别嫁他了,往后就算顺顺利利嫁了,他恐怕也忘不了今儿个这出,时不时拿晦气这词儿来给你添堵。”小阿宁话声更轻了,“更何况我也不喜欢谢表哥,分明是阿拓阿兄更好。”
长亭揽了揽阿宁,面上终于止不住地翘起了嘴角。
荣熹院正堂大门紧闭,丫鬟们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几个主子鱼贯而入时都带着风,长亭抱着长宁坐在尾端,真定大长公主正襟危坐于上首,谢太夫人与真定并列,谢如竖与陆长英相对而坐,长亭落座在谢询下方,谢询对面空了只位置,大概是给蒙拓留的吧。丫鬟上的茶汤很香,可是没有人动。
真定大长公主忍了一路,终究出身打破沉寂,“你…阿绰实在荒唐!怎么能与石家结亲!这么大的事,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同我说!如今蒙拓上门,全城皆知!”真定大长公主大约气急,一巴掌拍在木案上,“若是一对信物,另一只在何处!”
“在阿娇身上。”长亭微垂眸,眼眶微红,“父亲死前交与阿娇的,阿娇是当作父亲的遗物在看顾的…”早在马车上,长亭便将扳指从胸前取下,如今紧紧攥住的掌心一开,一枚温润至极的玉扳指躺在白净的手掌中,长亭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像是在哽咽,“我的这枚刻的阴文,父亲给石家的那枚刻的阳文…父亲生前很喜欢这对东西…”
“这是他库里的东西。”
真定大长公主气一懈,她当然认得这对扳指是长子爱物,是前梁时候留下的老物件儿,陆绰最喜欢的就是老玉,她其实是信的,陆绰肯在冀州留这样久,至少代表陆绰当时是认可石猛这个人的,今天下四分五裂,陆绰又不是个守旧礼的人…
君子以何立本?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下再谈,温良恭俭让。
若要当众毁约,陆家便不要在平成立足了!
这世上什么传得最快?流言!符稽之流为何忌惮陆氏,除却兵马军草,陆家世世代代积攒下的声誉与威望才是豫州的护身符!可若不毁约。难不成当真叫阿娇嫁过去!?嫁给那蒙拓?总有法子解决的…
“蒙将军到了。”娥眉在外厢通禀。
“叫他进来。”陆长英发声,再对谢太夫人躬首致歉,“外祖忍一忍,既要从长计议,咱们总要三角俱全方可。若缺了哪一方,谢陆两家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太夫人当然说好。
帘子被人掀开,蒙拓换过一身衣裳阔步入内。神容极为平静。依序行过礼后,陆长英请他入座,蒙拓尚未撩袍就坐便听真定大长公主温声质询。“论起私交来,陆家与蒙将军私交颇深。长亭、长宁的命是你救的,长英是你发现的,怎会一直尚未听闻蒙将军说过那口扳指呢?”
“末将身微职卑。当时当日不敢贸然求娶。如今邕州事冗,末将忽闻陆谢两家正行过庚大礼。便恐事涉大姑娘亲事,又怕负陆公遗愿,便终于连夜驭马前至。”蒙拓回应不卑不亢。
话简单说起来就是,以前我身份不够不敢来攀。现在老子掌管一个邕州,肯定是够胆量来抢亲事了啊!
真定大长公主笑了笑,“石大人怎么没来?”
“事出紧急。刻不容缓。”蒙拓挺身回应,目不斜视。“扳指在末将手中,姨父来与不来,并无大碍。”
“当日定亲…定的可是你与大姑娘?”真定沉吟半晌后方兀地问道。
长亭心头漏了两拍。
不是。
是定的石宣与长茂,如今长茂身死,石家手里头捂着这枚扳指,不论是肖想她,还是肖想长英,其实都很便宜。只是无论站在谁的立场都想不通,怎么会不定石猛的两个儿子,定了石猛的外甥?!
蒙拓神容未变,埋首从胸口掏出一只信封,封得牢牢实实的,反手递给身侧的仆从示意她呈上去,“…当日入冀州时,陆公遇山匪乱贼,是末将带兵尽数剿灭的。许是因这个缘由,陆公越过两位石家郎君看重末将。陆公一生机谨清白,如此行事,下嫁长女于末将,末将一直感激不尽。”一番话说完,信封已经呈到了真定大长公主手上,蒙拓抬一抬下颌解释道,“这是大姑娘的生辰八字,陆公生前亲笔手书,末将一直与这方扳指一起带在身上。”
是,有出兵剿匪这件事…
是,蒙拓是当日出现在了那里…
是,相较于石闵,陆绰是更看重蒙拓这个年轻人…
每件事都是真实存在的,奈何每件事都有隐情。首先,那日的三百乱匪根本就是石猛布下的局,其次,陆绰决定与石家联姻也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她的生辰八字…??
长亭克制住看向陆长英的眼神。
陆长英的字是谁教的!?
是陆绰!
是陆绰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临摹陆绰的字,对于陆长英来说是家常便饭!
长亭身形往后靠了靠,脊背显得轻松了很多,她阿兄嘴上不说,可豫州的外城城门也给蒙拓开了,帮蒙拓善后了,如今竟然和蒙拓一起来骗人了…
长英真是个好哥哥呢!
她再也不拿和离胁迫她家阿兄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手接信封,一手接扳指,脑仁一眩犹如晴天霹雳。
陆绰定下的亲事…尚且已过了庚帖…事情是不是已难回寰了!?
真定大长公主将信封与扳指都放到木案上,默了许久,陆长英看向蒙拓,手往下一摁,示意稍安勿躁。真定手指蜷曲,拿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椅凳,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太夫人开了口。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谢家今日都丢了个大面子!可谁也怨不到,若要怨便怨那寒族武将兵法读得太熟,太聪明罢!”谢太夫人看向长亭,语气一下子软了下去,“我可怜的小阿娇…”
长亭将头埋得更低了。
“不能叫谢家吃这个哑巴亏。”真定大长公主手指一收,气势很凛冽,“阿绰定下的亲事,阿娇为人子女自当践行诺言,之后是劫是缘,且看造化了!只是谢家可没这个意愿陪着我们吃这个亏,丢这个脸!”
第一百八一章 熟饭(上)
------再次更正提醒,阿渊前文误把谢之容写成谢之燕,谢之容才是嫡长女,前文有谢之燕的地方其实都应该是谢之容…------
长亭眼神一眯,心里隐约知道真定大长公主要做什么了。
谢陆两家要联姻,无论是陆家女儿嫁进去还是谢家姑娘嫁过来,旁人都不在乎,只要谢陆两家联这个姻,白山与平成就仍旧是通家之好——特别是在如今谢家将此事炒得沸沸扬扬的情形下,始终要交这个差事,谢家的脸面才保得住。
还有什么比谢家女嫁到平成做陆家宗妇更好的办法吗?
果不其然,真定大长公主下一句话便是,“小辈们先出去歇着吧。长英,你亲送去碧旖楼。收拾出间屋子出来请蒙将军暂住。长亭和阿宁就在花间…算了,还是回研光楼罢。”
谢询率先宽衣拂袖而去,陆长英亦起身欲离,陈妪手一抬,蒙拓目不斜视往前走,阿宁靠在长姐腰间,不知是去是留。
长亭手心冒汗,她的婚事不应该建立在哥哥的牺牲上!
是,她喜欢谢家表姐,阿容端方沉稳且容易接受寒门庶族,性情婉和,样貌娇俏,是很正统的士家女子,年纪也刚好,可是…不能为了她让她的哥哥娶一个合适他的人,而非真心两情拳拳的女子啊!
否则这同她与谢询有什么区别!
长亭满目心焦,她看了眼真定大长公主,脑子过得飞快,她应该说些什么…可她要说些什么呢!
“阿娇。”
恰逢长亭张口欲言之际,陆长英立身而起。语声温和清朗,“走吧,阿兄送完表弟再送你,今日我们阿娇也受了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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