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尽指使你妹妹做事。”
真定笑起来,“叫她好好歇几个月,正好做几身衣裳,打几套能传家的压箱首饰,稠山的花儿,绛河的水。青叶镇的林子,都和玉娘一块儿好好看上一看。这些事让十七媳妇儿和老三媳妇去办,把账本子递给十七媳妇儿管着。”
荣熹院正堂里暖烘烘的,喜气洋洋的,真定大长公主面容上有遮都遮不住的欣喜,让陈妪将册子递给长亭,“…谢家提前送来的仪程。说是新春贺仪。你登记入册,再从里头挑几件好看的物件儿出来,等谢家人来了穿戴在身上去接。”真定大长公主笑着问陈妪。“我记得是有支赤金双头流苏嵌红翡珠凤凰钗子可对?暂且先甭入库,阿娇生得白净,带上一定好看。”
“您记性好极了!”陈妪执笔当下便乐呵呵地在册子上画了一道杠。
长亭手缩在袖中,低低应了个是。
真定大长公主又交待了些事头。真定大长公主越欢喜,长亭的头便埋得愈低。
点香要灭了。娥眉挽袖续上。
真定低低道了一声儿,“如今的世道…谢家已然很好了…再隔些时日,若哪路的豺狼嗅着了味儿来求娶,咱们也不嫌恶心得慌?谢询是有些毛头。可也是顶好的人选了…我这把老骨头总要活到你们三个各有各的好归处啊。”
若陆绰还在,就谢询显露出的不合时宜的那副模样,真定大长公主万千不答应。
这还没过门了就拿起夫君的架头训人了。过门了如若不合你意,还不得把陆家姑娘给吃了啊?
是。真定是不喜欢谢询,可她更讨厌石家那一家子无论如何行事都带了三分算计的,祖上是马夫,传了三代,身上都有股马尿骚臭味儿,洗都洗不干净。
长亭“唉”一声,心里觉得愧疚。
里间有几声咳嗽,声音轻得不得了,像是羽毛落在琴弦上发出的颤音,陆长英转了话头,“阿瞿仍旧在咳?”
“小郎君一直没好过,除却抬起来时挣扎着唤了声儿祖姑婆,之后就一直昏睡。郎中也瞧了,开了参茸权当吊命。”真定大长公主唱了声佛,“我刻意不叫自个儿和阿瞿亲近,就怕如今越亲近,之后越难收拾。左右我们都要尽力,不叫自己心里头难安。”
陆长英叹一叹,像想起什么,“阿瞿的母亲是谢家女?”
真定颔首,“是,好似是亲家太夫人的侄女儿,亲家阿舅的堂妹。”真定蹙眉回忆,“日头都有些远了,我还记得全因为当初求娶这位谢家娘子的时候,符家可是没少费功夫,求来求去,给宗室求了位旁系的谢姑娘,符家险些没高兴得烧香拜佛。”
“和舅舅的血脉隔得很远吗?”长英再问。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血脉隔得远,情意离得近——这位谢娘子是养在亲家太夫人膝下长成的,说是你母亲幼时的伴读,可真正上却像是你母亲的妹妹。”谢家女嫁进皇家是大事,真定大长公主自然也从中斡旋了几分,仍旧记得当日情形,“她的嫁妆还是亲家太夫人出的,送亲的人也是你舅舅,奈何嫁进皇家五载才产下阿瞿,产下阿瞿后先丧夫后殒命,也是个可怜人。”
陆长英沉吟半晌,再拿话头岔了过去。
真定大长公主留了三兄妹,再将胡玉娘接过来,一道热热闹闹地用了晚膳,玉娘将新看的话本子故事讲与真定听,真定听得笑呵呵的留到月亮出来了才放人。
将出荣熹院,陆长英便向长亭讨了谢家名单册子来看,将翻开第一页便抿唇一笑,单手合拢归还,便青衣拂袖信步闲庭而去。
长亭云里雾里。
第一页…有什么好看的…
长亭将册子翻开借廊间的烛火细瞧,上面也没写什么呀…不过就是谢家长房携眷自白山往平成来的字迹吗?然后下头一排便是名字,谢太夫人、谢家阿舅、谢家表哥,谢家的几位表姐妹啊,很隆重很正式的出席表足了谢家的诚意。
长亭猛地把册子一合,她一看这册子压力就大,再看腕间石猛送的那只好玉镯子,压力更大了。
谢家预计是二月初一到平成,陆长英亲去接,女眷未曾下马,真定大长公主亲自出府站在光德堂门口迎,长亭就站在真定身后,远远见谢家舅舅谢文瞻方巾束发,长衫宽摆驭马前行,谢询紧跟其后,之后还跟了几个面熟的谢家叔伯,女眷们就坐在马车里,马车后是拐过胡弄口都看不见尾的车队。
谢家真的很看重这桩亲事。
甚至在这乱世时节上,甚至在陆绰遇害之后,也肯举家出行。
唉…
长亭都不知道这是这几天来的第几声叹气了。
至少,她的外祖母与舅舅一向很在意她与长英的。
马车停稳,有一着锦衣妇人由一垂发高襦小娘子搀扶下车,真定大长公主迎了过去,“亲家夫人!”谢太夫人比真定大长公主年岁小一些,五十几许的模样,长得很雍容富贵,真定大长公主若无华裳加身,便与寻常夫人无异,可谢太夫人单单站在那处便叫人明白这位老人大约门第显赫吧。
“老姐姐!”谢太夫人一抬眸,见长亭同她作揖行礼,伸手去揽,眼眶一热,“阿娇!我的儿啊!”
长亭赶忙笑着劝,“外祖!如今是好时日,您别哭!您一哭,阿娇与阿宁也止不住了!”长亭再亲热热地同谢太夫人身侧的那位鹅蛋脸小姑娘做了个揖,“表姐。”
谢家阿燕是谢家碧娘,谢询是建康城的玉郎。
谢之燕与长亭差不离的年岁,身量也与长亭差不离高,小小的鹅蛋脸,弯弯的柳叶眉,薄施粉黛,口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嘴角轻翘起,五官端正极了,乌鸦鸦的一头青丝顺得像绸子似,相貌没大变,谢之燕笑盈盈地颔首深福了福,声音很软,“阿娇表妹好。”看上去,性情也没大变,很端娴的模样,如旧。
长亭笑起来,谢之燕才是建康士族女儿最最典范的模样。
美好、明艳且软绵婉和。
长亭有点羡慕她。
谢家阿舅谢文瞻也一眼便望见了长亭,拍了拍长子谢询的后背,笑道,“阿询一回白山便说小阿娇长成大姑娘了,如今几年未见了?三年?”
“将好两年。”长亭笑着再问了个安好,“阿娇两年未见舅舅了。阿娇长成了大姑娘,可舅舅却丝毫未老,就像大家笔下的工笔画似的,连胡髯都丝毫未乱呢。”
谢文瞻将马缰交给小秦将军笑得极为文雅。
光德堂府邸前头场面乱哄哄的,两家人几年未见,兼之其中曲折颠仆,话好似说不完似的,谢太夫人抬起长亭下颌看了又看只觉得像极了早逝的长女,又怜外孙身世经历,搂着八尺高的陆长英一口一个“心肝宝儿”地叫,陆长英便微微有些窘迫,小阿宁一向喜欢谢之燕拽着阿燕的衣角“表姐、表姐”地唤。
长亭笑着看,心里头的愧疚渐深。
谢家是她的舅家,亲厚、亲近加之血脉相连,她不能因为这桩阴差阳错的亲事丢了外祖母与舅舅,那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
“阿娇。”谢询面容浅淡地站在长亭身后,“恭喜你,表兄可以起身走路了。”
长亭回过首去,笑了笑,谢询的模样在光照下愈发熠熠,谢询的手比她的还细腻,谢询的衣裳玉玦配色比她的还认真,谢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也不能因为亲缘而丢了蒙拓啊。
事情便陷入了两难。
这大概又是陆长英给蒙拓进一步的考验吧——如何在保证陆谢两家关系和睦的前提下,娶到她。
长亭没来由地觉得幸灾乐祸,心里哼了哼,她着什么急呀?没法子娶到媳妇的男人才更应该着急!
第一百七九章 双喜(中)
接风宴极丰盛,谢文瞻与陆长英举盏推杯饮完了一壶龙泉,谢询斯文尔雅独酌一壶玉螺春,长亭与谢家几位姐妹温了梅子酒喝,在碧旖楼摆了两桌,姑娘家的桌上人少点,真定大长公主便请了胡玉娘上席,笑着向谢太夫人解释,“…玉娘,救了我们阿宁、阿娇的好姑娘,性子极豁达,人也聪明。”真定往谢太夫人身边儿靠了靠,说得极轻快,“你晓得的,现如今寒族强势得很,庶民里面也有极好的孩子。”
“百十来个里总有一两个看得过眼。”谢太夫人这已然算是卖真定一个面儿了。
谢之燕却温笑着微不可见地往旁边腾了个空儿,冲长亭抿嘴一笑,她一笑,梨涡就起来了,“这位姑娘长得好英气,若着裋褐,一定更惊艳。”
叫士族小姑娘对玉娘表示亲近实属不易。
长亭当即挽袖给谢之燕亲斟了杯梅子酒,梅子酒热腾腾的,直冲热气儿。
夜来风疾,玉娘架不住阿宁大眼汪汪,便偷摸喂了她几口温酒,待得长亭发觉却已见阿宁面容酡红,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长亭再一抬头,玉娘当即正襟危坐,肩缩衣裳里直摆手,长亭撂下一句,“回去找你算账”便搂着阿宁提早告了罪,真定大长公主笑问,“可是阿玉那泼猴?娥眉去搭把手!你快扶你妹妹回去歇着吧,明儿还有正经事呢!”
什么正经事?
长亭心头一腾,过二门的途中总算是晓得了——几大群人正在下谢家的礼,后头的马队装的全是谢家带过来的礼,钧窑的几大对瓷器、绸丝蚕面、还有几大匣子的古籍。都包着大红绸,总算还没来得及写“囍”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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