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踟蹰不定。
陆长英一直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阿娇。”陆长英朗声再唤,意在催促。正堂静谧,长亭一抬首却见陆长英极为镇静的目光,陆长英头一偏。手背朝外掌心向里朝长亭做了一个扇风的动作。再侧身为幼妹让出一条道来。
长亭与陆长英对视片刻后,终是一咬牙一跺脚,牵着长宁出了正堂。
一出正堂。哪里还有谢询的人影,看样子大概是不需要陆长英亲送了,荣熹院的丫鬟皆严阵以待,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长亭忍住话头,将一行至寂静游廊。便止了步,侧身埋头扯了扯兄长衣角,压低声音,语声急切。“哥哥!你们为何不显先同我说!大母要给谢家一个交待,势必会将你交出去!你可曾想过你或许要娶表姐为妻室了啊!?”
陆长英云淡风轻,“想过呀。嗯,我想想。大概十岁时就想过这件事了。”
出乎意外的答案将长亭预备好的对话全部都掐住了。
长亭讶然。
她陡然忆及陆长英之前寻她翻看谢家来客的名单…是…是在看谢之容吗…
长亭掌心向下一摁,叫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来先叫满秀把长宁牵出去,待长宁走远了,长亭方道,“哥哥,你莫诓我。还有其他的法子,你这样反倒叫阿娇心里头难安。哪有为了妹妹的婚事,把自家哥哥搭进去的道理?哥,你…”
陆长英无声地笑起来,笑得长亭一怔一怔的。
“你先告诉我阿容哪里不好?她出身名门,性情婉和,精通五艺,为人不倨不傲,样貌端正且知根知底。”陆长英也侧过身来,“我并无非娶不可之人,而我的妻室一定会是士家女。你自己想一想,陈谢陆崔诸位姑娘里,哪一个比阿容更好?脚踏上去的地方就是路,既然阿容是我最好的选择,我为何要放走这个机会?这并非牺牲,更非无奈之举,这不过是一箭双雕,顺手为之罢了。”
陆长英话间眉眼清潋,神色认真。
他的意思,长亭听得很明白。
既然他并没有非娶不可的人选,那谢之容为什么就不能成为这个人?这完全是可行的,亦是有可能的。
夫妻,举案齐眉便能很好了。
他一直对谢之容并无恶感,而幸运的是他对其他人也从无好感。如果能在帮幼妹嫁给她两情相悦的人的同时,再顺手捞个媳妇儿上岸,分明是他赚了——至少他曾经也动过与谢之容议亲的念头。如果当真与谢之容成亲,应该日子也很顺遂吧?她与他喜好的古籍都是游历传记,她与他喜好的香都是淡味的浅香,她与他最爱好的茶皆为自己烹煮的白茶,她喜好古琴,他喜欢笛子,虽不可琴瑟和鸣,却亦可欢欣品评…若与她过日子,应当没有矛盾,毕竟前几十年所过的生活都是相似的。
当日陆长英并未想多久,便拍板定钉今日的事情。
一点儿犹豫都不带。
男人想事情,想得再细,从根本上也是想的时政与利益,陆长英并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时政与利益是他的立身之本,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长亭与蒙拓两个人的情分同样是处出来的,既然他的妻室注定是个陌生人,还不如先把谢之容算计到自个儿家来。日子慢慢过,媳妇却要快快娶,娶了便要对她好,好到能让日子慢慢地过。
长亭埋首不言,心头五味杂陈。
陆长英笑得极为舒朗,弹了弹妹妹额头,“你阿兄心里一向有数,里头的情形大致是由大母做主谢家嫡长女嫁进平成当家。你便委曲求全地如愿嫁给蒙拓。我家阿娇有眼力,谢询难堪大任,蒙拓却做事有股破釜沉舟的势头,这样的势头很好,这样才能闯出一片天来。”
长亭轻声道,“若…哥哥实在喜欢不了谢表姐怎么办?或许…若谢表姐又实在没法子跟哥哥过到一起怎么办?”
“喜欢?谁家过日子靠喜欢?”陆长英诧异之后,淡定再言,“哦,你家。”
长亭窘迫,猛拽了拽长兄衣角。
陆长英笑起来,“别想了。若要想便没完了了…若你与蒙拓成了亲才发觉两个不是一路人怎么办?若你之后便后悔了怎么办?若蒙拓待你不好怎么办?若你们谈不到一块去怎么办?这些问题,我问了自己许多遍,越想越心惊。你出身簪缨豪族,蒙拓却寄人篱下。你一手字龙飞凤起,蒙拓一手狗屎。你谈的是风花雪月,蒙拓关心的是生死存亡。你们当局者迷,哥哥旁观者清,殊不知看得越清,越心惊胆颤。你们靠喜欢弥补差异,我们靠熟悉建立情感,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二月春风带着胡羯之地咸湿的气味从北方刮过来。
长亭大舒一口气,她的长兄真的很厉害,说道理厉害,想事情厉害,筹谋更是厉害…
这一出戏里,究竟谁占了便宜?
很大程度上是陆家。
一来,谢家的嫡长女娶进门了。二来,邕州是蒙拓打下来的,若要娶陆家的媳妇,石猛再不可能将邕州收拢回去,石猛只能将邕州全权交予蒙拓负责,这便意味着豫州与邕州南北贯通,其间无一丝阻碍。三来,陆家重信之名宣扬开来,陆长英重誓言承诺将幼妹下嫁寒族武将,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陆家与正在崛起的寒门庶族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变浅变淡,士庶两族之间差异越发大了,而谁都明白士族势微的如今,寒门鱼跃龙门之时指日可待,而陆家却以其重诺赢得了天下庶族的尊重与区别于其他士族的高看。
媳妇、城池、名声,陆家什么都赚到了,在并未跌下神坛的前提下。
石猛本匍匐在此预备迎头一击,却遭自家外甥截了自家郎君的胡…
“蒙拓怎么拿到那方扳指的?”长亭想问很久了。
陆长英言简意赅,“不知道。”
长亭眼睛一瞪。
陆长英便笑,“真不知道。蒙拓使人同我说了这个法子,我尽力配合。他拿得到那扳指是他的本事,若他连这个本事都没有,这个妹婿要来何用?”
扳指可是在石猛那里啊,蒙拓从中做了什么…
照石猛那副个性,自家大郎君的饭都还没吹凉,怎么会让外甥争了个先!
长亭默了默,想了想,突然踟蹰着轻声道,“哥哥,你说父亲若在,他会不会说我们胡闹啊?父亲是不是不会应允这门亲事啊?父亲会不会有些失望?”
谈及陆绰,长亭今儿一直没下下去的血气蹭蹭向下退。
陆绰若在世铁定不应允。
“我们阿娇嫁给那莽夫像什么话!像什么话!不干!”长亭甚至能够想象陆绰说出这话的神情。
云过风轻,陆长英缓缓抬起手来将妹妹揽住。
“父亲会应允的。长兄如父,哥哥如今代行父职。哥哥说行便行。”
陆长英说得极其温和,语气放得很轻,“哥哥还要代替父亲给你念女训,爱嫒时令,施衿结褵,上达孝心,下行爱仁,不可持宠而骄,不可持爱而佞…这些话很早之前哥哥便想好了,哥哥还要代替父亲给你撑腰,哥哥还要代替父亲予你支持,助你夫婿…长兄如父,阿娇,父亲的意愿就是哥哥的意愿,父亲应该是欢欣的。”
长亭巴在陆长英肩上,闭了闭眼。
果如长英所料,荣熹院正堂的门一开,事情变了个天翻地覆。
谢如竖嫡长女谢之容嫁于陆长英,长亭应父之言,下嫁蒙拓。
谢家这回送的庚帖变成了谢之容的生辰八字——正如现在谢陆两家对外宣称那般。
第一百八二章 熟饭(中)
谢陆两家庚帖一样要过,真定大长公主一鼓作气将此事放在了二月中旬来办,想找回颜面势必办得更大更隆重,本次过庚帖地点照旧定在古城墙头上,满城的百姓都是宾客都来观礼。
仍旧是娥眉来送庚帖,只是其中已换成了陆长英的生辰八字了。
谢之容站在谢太夫人身后站得笔直,眼睛却微微偏过去,面容美好得像三月的丁香,举止之间却难得地局促起来。
陆长英与之相对而立,一派风舒云过无痕之感。
礼成,城头长鸣三声钟响,陆家家仆向民众堆里洒了做成梅花馃子样式的二分小银,市井里一下子沸腾起来,有人跃起来够彩头,有人叫叫嚷嚷的,礼炮又打三响,平成中的寺庙全部敲钟鸣响,场面十分喜庆热闹。
平民们喜气洋洋地手里捧了梅花馃子小银,朝城墙上揖了一揖,有个性外向的姑娘扯开了嗓门喊,“还请谢姑娘待陆大郎君好一些罢!”,这话音一落,那边也嚷嚷开了,“谢玉郎,谢玉郎!还好不是你过庚帖哟!上次吓得俺心都不跳了!”
“唉唉唉!那你心还是不跳了吧!谢玉郎宁愿跳绛河,也不要你这母夜叉!”
城下一声哄笑,熙熙攘攘地全因这喜事笑作一团。
“喜事变坏事再变好事,终究造化弄人。”谢太夫人望着城下,笑得很慈蔼,“如今才过庚帖老姐姐就让这座城池响了三响,真正嫁娶的时候可该怎么办哟。”
“响九响就是。”真定大长公主笑得和朗,“九九归一。谁能想到最后是这两个年轻人凑作了一堆?”
谢太夫人回过首去,见长亭与谢询各占一边,那日入城的蒙拓一身劲装立得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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