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定定看了她一阵,淡淡道:“上行下效,上位者更应以身作则。”
徐九英撇嘴:“先帝以前和我说什么君子固穷,我可没见他去过一天苦日子。可见说的是一套,做的可以是另一套。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拼了老命爬到高位是为了守规矩。”
太后不说话,而是拾起了几案上的佛珠。但她握着佛珠时却不如平日那样拨动,而是在指尖缠绕。
徐九英看她这神色,只道是劝不动,叹着气道:“反正办法我给了,愿不愿意做是太后的事。说到底,病重的又不是我亲娘。”
她话音刚落,忽见团黄急步入内。她行色匆匆,直到张开嘴,才猛然看见站在一旁的徐九英,又赶忙闭紧了嘴。
太后瞥了徐九英一眼,对团黄道:“太妃信得过,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九英觉得太后说这句话时,唇边似乎掠过一丝笑意。
团黄仍旧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道:“禀太后,车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徐九英眉心一跳,难以置信地问:“太后难道早就打算好要出宫?”
太后起身:“太妃好像很惊讶?”
“我还以为太后绝对不会坏了规矩呢。”徐九英道。
“规则有存在的必要,”太后道,“否则上下相悖,世道也就乱了。但规矩再大,敌不过孝道。我不介意在特殊的时候破例一次。”
“太后这些年破过多少例?”徐九英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太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徐九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多什么嘴啊!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言,她立刻讨好地笑道:“我这就去告诉王太妃、张太仪她们,说太后心情不好,我已经触了霉头,她们要是聪明就别今天来添乱。”
太后挑眉,竟然马上就想到替她掩饰,这徐氏着实机灵。她微微一笑:“太妃这人情我记下了。”
徐九英眼睛一亮:“真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太后有点欣赏我了?”
太后莞尔,轻轻推她一把:“你少得意。”
这还是太后第一次用亲昵的语气和徐九英说话,而不是以往客气却疏远的态度。徐太妃立刻捕捉到这一变化,顿觉不虚此行,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
顾家的人早就得了宫中将要来人的消息,虽然来使曾再三表示太后不欲声张,但当那辆普通的牛车驶进顾家时,庭中仍聚集了数十人,包括太后的父兄。
一只纤手撩起车帘,却是团黄率先下车。她拿了矮凳放在地上,才扶出了太后。
顾家人顿时跪倒一大片。太后先上前扶起老父,唤了一声:“阿爷。”
太后入宫后极少有机会见到家人,此时相见,不免激动,连声音也微微发颤。
被她扶起的老者连称不敢。
也许因为他谨守君臣之礼,太后很快收敛了情绪,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我来看看阿娘。”
老者匆忙道:“太后这边请。”
一群人簇拥着太后进了内院。院里无关的人已都退了出去。进得房内,两名婢女拂开寝帐,太后便瞧见了床榻上仰卧着的老妇。
她快步上前,坐在床边,握住了老妇人的手。老妇尚在昏睡之中,太后摩挲着她的手,不住垂泪。
“夫人,”老者上前道,“太后来看你了。”
老妇似乎听见了老者的话,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
“她在叫十一娘……”老者费力地辩认出了老妻的唇形,轻声向太后解释。
这正是太后在家的排行。太后急切地回应:“女儿在。十一娘在这儿。”
也不知老妇听见没有,许久没有动静。
太后见母亲如此情状,急切地问老者:“医正怎么说?”
“他说这次中风虽然来势甚汹,好在救治及时,尚无性命之忧,”老者答,“就是难以恢复如初,只怕日后行动上会有些不便。”
听得母亲性命无碍,太后总算放下心来:“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人告诉我。我让人从宫里送来。”
老者谢过,又有些担忧地问:“太后此番出宫不打紧吧?”
“宫里有徐太妃照应,不妨事。”太后道。
正说着,外面遥遥向起一阵鼓声。这是宵禁的前奏。
两人的对话有片刻停滞。老者随即道:“现在怕是来不及赶不回去了,只好委屈太后在舍下暂住一晚。臣这便让人将正房打扫出来。”
“我就怕家里兴师动众才微服出宫,”太后微笑道,“若是方便,就住女儿以前的地方也使得。那里近,方便我照应阿娘。”
老者还要坚持,太后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言。老者只好作罢,命人将太后以前的闺房清扫干净,转头又交待儿子置办宴席,务必要将太后素日爱吃的菜食都准备好。
顾家人做事颇有章法,不多时便有人禀报酒宴齐备。只是太后哪有心情品尝美食,草草用了些饭食,便回到母亲卧房之内。
老妇除了在太后初来之时有些反应,便一直在昏睡中。太后让人绞了丝帕,一点一点的替母亲擦拭身体。
团黄和白露都上前道:“太后,这些事让奴婢们做吧。”
太后摇头,依旧轻柔地为母亲擦拭。做完这件事,她又陪了母亲一阵,才在顾家人劝解下回房休息。
太后以前的住处一直被顾家保留着,并无他人居住。此番收拾得匆忙,但当太后一行人进来时,却也已经整洁干净。房内也有侍婢数人待命。见了太后,众人纷纷下拜行礼。
太后进屋先是一怔,随即环顾四下,颇有几分旧地重游的感慨。她缓步走到窗前,伸手轻轻触碰几案上的香炉。旁边则是她用过的棋盘。仿佛昨天她还在这里添香对弈,转眼却只剩下了斑驳回忆。
她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衣风过处,扫到放置在棋盘边的一副经卷,将之带落在地。
团黄和白露见经卷落地,都欲上前捡拾。太后却已先她们一步,自己弯腰拾起了书卷。她徐徐展开卷轴,片刻后云淡风轻地一笑:“难为你们还记得我当初的习惯。”
☆、第17章 紫笋
顾府如今的婢女鲜少有人侍奉过太后。诸人听了太后的话,也摸不准太后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故都屏息静气,不敢造次。
倒是一名小婢大胆,膝行一步回答:“禀太后,都是林家娘子告诉奴婢们的。”
太后想了一阵,才似乎反应过来是谁:“你说紫笋?她在京中?”
那小婢答道:“正是。前年林家回京做生意,她便一道回来了。老夫人时常请她过来说话。因怕侍奉不周,府里一得了消息便遣人请她过来指点奴婢们。”
“她人在何处?”太后问。
“娘子已非顾府之人,不敢擅入,一直候在外面。”
“让她进来。”太后和颜悦色道。
小婢领命,退出去传话。不多时便见一妇人入内,向太后盈盈下拜:“奴婢紫笋拜见太后。”
太后笑着扶起她:“快快起来。”
紫笋拘谨地起身,低头侍立。太后却很是亲昵,拉了她的手向团黄和白露道:“这是我入宫前的侍女紫笋。”
白露和团黄忙上前见礼。白露还打趣了两句:“在宫里时奴婢们常说,太后这里蕲门团黄,西山白露,东川神泉都齐了,就差一个顾渚紫笋(注1),却原来顾紫在这里呢。”
紫笋笑道:“不止呢,以前还有碧涧、明月、芳蕊。不过如今她们都嫁了人,要见面就没这么容易了。若不是奴此番随夫家进京,也没机会见到太后呢。”
“你家中都好?”太后问她。
“还好。”白露和团黄在,紫笋不敢多说,只笑着回答。
白露和团黄要上前为太后更衣。太后却摆了摆手:“我和紫笋难得见面,想说会儿话。你们先下去吧。一会儿有事我再叫你们。”
白露和团黄想她们主仆久别重逢,叙旧也是人之常情,便都应了。退出去时白露又道:“奴和团黄就在隔壁,太后若有吩咐,烦请娘子传达一声。”
紫笋连忙应下。
人都退下了,太后却没什么话说,而是拿起方才的书卷慢慢展至最后。
她不说话,紫笋也不敢先张口,只能在一旁小心地察颜观色。
太后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良久,她放下卷轴,缓缓开口:“这卷棋经是你放在这里的?”
“是……”
“你见过他?”太后问。
紫笋结结巴巴道:“去,去岁奴家搬到永安坊,偶,偶然碰上,碰上……这经卷也是他交给奴婢的。”
太后的语气略显踌躇:“他……还像以前那样?”
紫笋道:“他一个人,还在和人赌棋。”
太后沉默。
紫笋见她不语,鼓起勇气道:“他说……”
太后抬手:“不必说。”
紫笋不解:“太后?”
太后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不必再知道他的消息。”
“可他说,还欠太后一个解释。”
太后有片刻仲怔,最后还是道:“如今才来解释,不嫌太迟了么?”
“那……奴婢该怎么和他说?”紫笋有些为难。
“你说他还是一个人?”太后问。
“是。”
“那就说……”太后沉吟片刻,淡淡道,“请他早归云馆,努力攻书,将来前程有望,尚可得配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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