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紫笋深知太后当年之事,对这样一个答案,竟有些手足无措。太后显然已经没有和她谈话的兴致,向她挥了挥手。紫笋知道这就是她最终的回应了,伏身行礼后便默默退下。
太后身边离不开人,她退出后便去找了团黄和白露。两人得太后允许后进到房内,却见太后还在神思不属地看着身侧的经卷。
白露见屋内灯光昏黄,怕她伤眼,上前轻声道:“奴婢再点几盏灯吧。”
“不用了,”太后恹恹将书卷了起来,“我累了,这就歇息吧。”
两人服侍太后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太后早早起身。大约夜里睡得不好,眼皮略微浮肿。太后不欲让家人看见自己憔悴,吩咐团黄多加些妆粉为她掩饰容色。
太后梳妆完毕,正对镜审视妆容,便有人来报老夫人醒了。太后大喜,不待用饭便匆匆赶去。老夫人才醒过来,精神仍不大好,也还不能开口,见了太后却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
太后另一只手覆在母亲手上,柔声和她说话。不多时有侍女呈上羹汤,太后接了,亲自喂母亲进食。其间白露和团黄数次欲接手,都让太后制止。喂完大半盏汤羹,又看着老夫人入睡了,太后才草草用了些饭食,随后登车回宫。
虽然太后再三强调不要引人注意,顾家人也不敢不来相送,在庭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因紫笋尚未归家,也混在人群中。
经过她身边时,太后停驻了脚步。紫笋虽然低着头,也知道她正在看自己。她以为太后会对她说点什么,但太后终无一言。很快她便重新迈步,走向牛车。
***
太后离开,紫笋在顾家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刚要回家,却有个顾家人叫住了她,对她道:“太后指明赏你一百贯钱,稍后我让人送至娘子府上。”
她微微迟疑,问了一句:“太后可有交待什么话?”
那人摇头:“没别的话。”
紫笋思量许久,找到昨日应答的小婢,给了她些许钱帛后便离了顾府。
回到永安坊的家中,时辰已经不早。紫笋夫家只是寻常商贩,并不宽裕。紫笋到家,便急忙张罗起一家人的饭食。全家食毕,便各自忙碌起手中的活计。恰在此时,前院响起了敲门声。
紫笋只道是顾家来人,慌忙擦了手,出来应门。
门外站的却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此人他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五官倒还清俊,只是眼窝深陷,极是消瘦,加上下巴生出的一层短短青茬以及洗得发白的袍衫,显得十分落魄。
见了紫笋,他微微一笑:“我看见府上炊烟,便知娘子回来了。”
紫笋忙让他进屋坐,又取了一些小食招待。
男人却没有动桌上的吃食,只是问:“娘子可见到她了?”
紫笋点头:“见着了。”
男子有些急切地问:“那我托娘子的事……”
紫笋垂下眼帘道:“你给我的经卷,我已转交了。约定我完成了,我家的官司郎君是不是……”
“这你放心,我识得万年县令,一定帮娘子疏通,”男子沉默片刻后问,“她……问起我了吗?”
紫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她让我带句话给你。”她将太后的话复述了一遍,见男人神色木然,心有不忍,又劝慰道:“李郎君,时过境迁。你还是好好谋个前程,别再……别再想她了。”
男人叹道:“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果然狠心。”
紫笋忍不住反驳:“天地良心,她没有对不住你。当初不告而别的是郎君你。她一直等你回来。进宫前的最后一刻,她都还在等你。你那时又在做什么?如今她已是那样的身份,你……你何苦再去扰她平静?”
男子被她驳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苦笑一声:“你说得对,她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她。我……也只是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紫笋道,“我们又帮不了她。”
“帮不了?”男子忽的发出一声冷笑,“那可未必。”
紫笋的话似乎刺激了他。男子眉间的沉郁之色一扫而空,竟不看紫笋一眼,拂袖而去。
***
素手拈出白子,稳稳落于棋盘之上。十九道棋盘上呈现的赫然便是记忆中未完的棋局,也是他记录在那卷棋经中最后的一局棋。
入宫以后,她再未摆过这一局。原以为自己已经遗忘,想不到还是记得这样清楚,只要触到棋子,就能行云流水般重现。
弈棋的双方旗鼓相当,且彼此熟悉,棋局未至中盘,中腹厮杀已难舍难分。
“太晚了,再不回去,家里人该疑心了,”记得她那时不无惋惜,“可惜这么精彩的一局,若是时间充裕,说不定会成流传千古的名局呢。”
“那就封棋,改日再战。”对方如是说。
“到时可一定得分出胜负。”她道。
他微微一笑,在她耳畔道:“好,输的那个人……”
语声几不可闻,但她都听清楚了。以她素日的教养,听见这样的话该狠狠给他一个巴掌。至少也该面红耳赤,头也不回地走掉。可她并不如此,而是伸指,挑衅一般抵在他的下巴上,笑着道:“好啊。”
他握住她纤长的手指细细摩挲,轻笑道:“不害臊。”
“你调戏在先,为什么倒要我害臊?”她笑着反问,“何况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需要羞耻的事。”
他笑了,慢慢靠近她。她知道他要做什么,闭上了眼睛等待。他侧过头,使两人的鼻尖稍稍错开。两人近在咫尺之时,她却突然调皮起来,掂起脚尖,抢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亲吻,然后在他的错愕中轻快地走向门外。
上车离开时,她从牛车里凝望。他负手立于门前,虽是简陋的竹篱茅舍,却丝毫掩盖不了他在她眼中的光彩。他看出她的不舍,含笑抬手,向她轻轻挥动。她懂他的意思,不过是分别数日,不须如此。她想来日方长,便也一笑,放下了车帘。谁能想到一句改日,就成经年?
“太后。”身后团黄的声音响起。
“何事?”她从回忆中惊醒,及时掩盖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
“陈院使来了。”
“请他进来。”太后颔首。
陈进兴入内,看见的是太后坐在棋盘前的侧影。听见响动,她慢慢转过头,冷静清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陈进兴行礼如仪。抬起头时他注意到太后宽大的衣袖正覆在棋盘上。当她的手从棋盘上移开时,原本有序的棋子已混在一起,让人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有消息了?”她平和的声音适时响起。
“是,”陈进兴躬着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留邸刚刚送来了宣武节度使的回信。”
☆、第18章 待诏
“学棋?”陈守逸怀疑地盯着徐九英,“太妃?”
“是啊。”徐九英理直气壮。
陈守逸警惕地问:“太妃又在打什么主意?”
徐九英白他一眼:“你不知道太后喜欢下棋么?我这是投其所好。”
陈守逸迟疑:“太后爱好弈棋又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太妃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学?”
“之前太后都不拿正眼看我,学了有屁用?”徐九英道,“我最近发现太后这人有点意思,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情,可以考虑和她增进下感情。”
陈守逸干笑两声:“太妃还真是不放过任何钻营的机会。”
“废话。我要不钻营,现在还是个扫地的宫女呢,”徐九英不耐道,“你就说教还是不教吧。”
陈守逸看了一眼身前空无一物的棋盘,苦笑道:“奴婢还想多活两年。”
徐九英拧他耳朵:“什么意思?教我下棋还委屈你了?”
陈守逸连忙求饶。待徐九英松开手,他才劝道:“学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再说……太妃知道太后的棋力吗?”
“不知道啊。”
陈守逸抚额:“请太妃稍待。”
得到徐九英许可,他起身退出。大约过了半刻钟,他返回室中,手里多了一个卷轴,双手捧到徐九英面前。
徐九英接过展开,见上面画着好多方格,方格交叉的地方还密密麻麻的写着字,直接扔在一边:“这什么玩意?”
“这是奴*年前记录的几份棋谱。”
“什么是棋谱?”徐九英问。
陈守逸额上青筋似乎爆了一下,但他仍耐心地向她解释:“棋谱就是棋局的记录。奴当初跟随宫教博士,有幸见过太后的数次对局。这就是那时奴婢偷偷记下的棋谱。”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九英斜眼看他。
陈守逸指着棋谱道:“奴婢是参详过太后棋路的。到目前为止,奴婢还没见太后有过败绩。奴婢自问若对局的人是奴婢,就算全力以赴也不会有什么胜算。”
徐九英有点纠结:“是你没用还是她太强?”
陈守逸忍不住翻个白眼:“显然是太后太强。”
徐九英咬了半天指甲,问他:“有多强?”
陈守逸想了想,说:“堪比国手。”
徐九英倒吸一口冷气,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你觉得我还有希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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