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象并不如此看,他在《书谱》中如是评论道:“悲乎?书乎?”这或许是说,痛至深处,返璞归真,这反倒是书道的最高境界。
无论其时文姬痛得如何,当世的人除了在门口感叹几句,进了里头又是笑脸盈盈。书法作品没有什么固定的评判标准,更多是要靠同道之间的相互抬举。少年英才们深知书界运作的法则,是以争先恐后地与将来的“同道们”搞好关系,自是不能错过这般的机会。
小虎是他们当中的异类,或许是他还没悟透这里头的规矩,别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倒只寻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继续参悟起陆老先生的所说的“奥秘”来。
当然,也没什么人愿意与他搭讪。有名气的人多是与别的有名气的聊到一块儿,像他这等名不见经传的,当然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但似乎总有好事之人。
“两位可是有什么不适?”
霏霜抬头望去,只见得发问者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衣着光鲜华丽,腰间垂绦佩玉,显然又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身旁另一位看来比他年轻几岁,只是衣袍更加光彩,面上红光更甚,看起来身世更加不凡。
霏霜正要说“没事,烦劳关心”之类的客气话,小虎警惕地反问道:“两位如何看出我们不适的?”
那人一时语塞:“我们见两位独自在这,也不与大家说话,便担心……”
“不与人说话便是身体不适了?照此说来,归隐的皇休明岂非算是作了古?”
“公子何必这么拒人千里?我们又没有恶意。”
年纪轻的那人忍不住嘟囔起来,年长那人将他拦下,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向两位赔罪。在下是颍川人,姓马,单名一个义字,这位是舍弟马虞。既同来赴会,我们想与两位交个朋友如何?”
霏霜对这位彬彬有礼的公子青眼有加。
小虎依旧很是谨慎:“这里那么多人,你们怎么偏偏来找我们?”
马义道:“在下不才,也学习些笔墨。这位小兄弟指头带茧,臂腕刚韧,方才又能于喧嚣人群中神色凝寂,观来必是修养极深的书法大才。
还真让他说对了。小虎也不谦虚:“大才说不上,小才还是有余。”
“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我叫谈小虎,这是我姐姐谈霏霜。”
马虞旋即接话道:“霏霜?好名字,好名字。”
这可把小虎给夸漏了呀,马义赶紧补上:“小虎兄人如其名,生龙活虎。我兄弟二人初次赴会,日后还请多加照拂。”
霏霜和小虎都不好意思说他们其实也是第一次来。
四人还未及多聊,厅里哗然之声大作,听人说是琅琊王氏家的公子到了。书家四姓里头卫、钟两家俱无少年子弟与会,陆家来的小虎又颇为低调,于是目光尽数落到了王家人身上。
王家似乎很重派头,不论是在谈?楼还是在此地,甫一登场便是仆从簇拥、人声鼎沸。人潮从厅外涌到厅廊,将厅内的人也纷纷吸了过去,于是浪潮越滚越大,到后来已然不可能再前进一步,只听得王家的仆从们大呼:“借过,借过!”
王家少年名羲之,透过人群的缝隙可以看见他齐鲁儒生式的文雅:羽扇纶巾,袍袖生风。唯一不合拍的脸上罩着斗笠,莫不是染了什么疟疾?可是即便如此,也无阻乎人们冲上去与他结交的冲动,毕竟那可是书界泰斗的王家呀!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涌上去,比如霏霜,比如小虎,比如马家兄弟。
还比如另一位同样喜欢窝在角落里的,穿着稍嫌寒酸的少年。
小虎很快注意到他,不仅因为他形单影只,还因为脸上奇异的神情。两根眉毛向着眉心深深陷进去,眼珠子缓缓向内侧平移,鼻间的呼吸紧紧屏住,忽地一松,又紧紧屏住。
这般的姿态,说是“蟾蜍望月”的艳羡之相也可,说是“天狗食日”的不屑之状也对,甚至可以看作“井中观天”的自满。
还真是个奇人。
马义招呼几人道:“我看那边的小兄弟也不是凡人,索性过去结识下如何?”
马虞许是只看到那小子一脸的穷苦相,语气里透着不乐意:“就他?”
不过见得兄长和霏霜俱过去,他也只好跟上,走到少年跟前仍是马义先施礼:“这位兄台怎么称呼?这大半个厅里只剩得我们五人,总需相互认识下才好。”
那少年先是诧异地望着几日,后来发现里头还有小虎那么个同龄的,放下心来:“我姓李,名逸少,琅琊人。”
“噢,原来与那位还是同乡。”马虞脱口而出,也顾不得掩盖一下脸上的轻蔑。
马义慌忙出来打圆场:“逸少兄弟孤身一人走这么多路,当真不容易。”
小虎最不喜马虞那种纨绔嘴脸,便借着反讽道:“确实,比起某些世家公子,逸少你已算得厉害许多了。”
不过马虞好像没意识到在说他,竟也顺口说了下去:“正是正是,你看外头那个,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逸少沉默不语,似乎不愿多聊王羲之的事情。
马义唯恐场面冷下来,又提议道:“诸位既来参会,想必入会作定也带在身边。不妨都拿出来看看如何?也好相互品鉴学习。”
洛阳少年书法会分作三道环节:其一是赴会者预先写好一幅,择优者三十六幅入初赛。其二则三十六人同临一幅,择优者十二幅入决赛。最后再决赛现场作一幅,以此排位定次。
马虞最为爽快地响应兄长号召,二话不说从肩上斜跨的竹筒里取出自己的书作来就地摊开,八尺全开的白纸上开头是这几个大字:
“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李逸少先认了出来:“原来是贾生的《鹏鸟赋》,马兄志向远大,逸少不能比也。”
马虞听起来很得意,不过却没忘了正事:“你们都说说,该如何才能写得更好些?”
一时无人作答,毕竟当着别人的面挑刺这种事情可是于礼不合。
马义替他解释道:“几位莫要顾虑。家父喜爱云章,舍弟便欲手书一幅奉上。奈何我二人皆才力有限,还盼大家多多指点才是。”
马虞直言不讳:“不瞒大家说,我拿这同一幅字走了好多地方,反复写了很多遍才改到现在这个模样。各位看看可还有能改的不?”
李逸少拱手道:“马兄孝心赤诚,我就只好得罪说几句了。先看这‘鹏’字,笔画繁杂,马兄便写得比旁的字大,这是大忌,要改掉。还有这几处的‘兮’字,似乎就是照着前面的兮字写的,缺了变化,以致全书生机尽灭……”
李逸少看来确实肚里有料,说来头头是道。
马虞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许多,虽然还是有意与那身破旧衣裳保持距离,嘴上已是连连道:“受教,受教。”
可小虎却摇着头说道:“可是照着逸少你的改法,出来的就不是马兄自个儿的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苦口婆心的作者君有话说:
那啥,王羲之嘛,历史考证是东晋人啦,这里只是小说家言,不能当真的哟~
☆、王家笔法
“噢,愿闻其详。”
李逸少虽然不说什么,但霏霜看得出他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
小虎解释道:“这几个字,嗯,除了那个鹏字确实有悖书道外,其余的兮字、凡字,都是马兄的本色,唔……有他的章法在里头……”
小虎说到后面支吾了一下,犹豫着某些话该如何说,那边马义倒像猜中他的意图一般,帮他把话带了下去:“小虎兄弟,盼你教教我们如何不失章法,又能更上一层。”
“嗯,嗯。”小虎猛地点头,终于把不该说的跨了过去,登时滔滔不绝:“先是在笔意上,要讲究快,不要怕写错写歪,紧要的就是不假思索地快……然后是……”
这次连同李逸少也听得入了神,全没了先前的自满。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小虎的书道大义里,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咽了咽口水,道:“小虎,我能借你的字帖看一看吗?”
马家两兄弟也是跃跃欲观,好不期待。
小虎边摊着书帖边道:“我不是按着那个笔风写的。”
几人凑下头去一看,发现果如他所说那般,先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可再看几眼,却见得这幅书帖又是别的一番味道:骨干自在,随性而行,就像一株老树藤条的自由生长,又仿佛乡间小路的随意蜿蜒,正应了此书的名头——逍遥篇。
“陆家,你原来是陆家的子弟!”李逸少叫了出来。
那边好不容易因王羲之的离去而平息下来的人群一听“陆家”两个字,眼里又开始放光。黑压压的头颅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险些没把几人给埋在人肉堆底下,一个个张嘴便是:“陆家,便是江东那个陆家?谁来了?”
小虎唯恐人围过来出什么事情,赶紧拉着霏霜挤了出去,余下马氏兄弟和李逸少仍在里头,想来定免不得遭些罪过。
无怪乎黄昏时马虞逢着小虎便抱怨:“你怎么不早说是陆家人呀,害我险些被挤晕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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