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霜不曾忘记,那胡柳砚和沈云笔可不是下山前她帮小虎收拾行李放进去的么?
再瞥了一眼小虎,果然他带些慌张的脸上明白写着答案。原来他终归舍不得把字帖拿来展出,遂仿现买了墨与纸张临了一份。可万没料到的是那陆秋毫竟厉害到这个程度,光看字帖便连书具也能猜到。
卫瓘当年入蜀作《顿首州民帖》时,肯定不会用到临湘的纸墨。
这陆机分明已经知道是他们到了临湘才伪作的了。
霏霜连忙跪伏在地:“大人恕罪,此字确实小女子新作……”
小虎把她拉起来:“师姐你开什么玩笑,是我造的假字,与你无关。”
子衿替两人辩解道:“大人,我们虽错了,可也是一片好心啊。若不出此下策唤您出来,恐怕明日临湘城里又得多一条冤魂了。”
陆机板起脸道:“一事归一事!先了了伪作这事再说。究竟何人?”
“我!”小虎和霏霜俱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孰是孰非,一试便知。很快屋里搬来了两方书桌,桌上各置一套“胡柳潇湘,沈云苏暮”,两人被要求现场临书。
霏霜已许久未认认真真地握过笔了,如今未免觉着有些吃力。她闭目凝神,细细回忆着卫瓘字帖的各个角落。心随所想,笔落成书,待得重新睁开眼睛时,摊在桌前的已是一幅像模像样的《顿首州民帖》。细细审之,与记忆当中的差异不大,非一流大家不可辨其真假。
可望向小虎身前的那幅时,不由得自惭形秽。他现临的那幅除了字迹未干,外形上竟寻不出一处与原迹相左的地方来。便连同半空中弥漫的百日醉的梨酒芬芳,也惊人地一致。
铁证如山,霏霜只好无奈地看着陆机气势凛然地向小虎身边走去。
“好,好。午衡兄收的好徒弟啊!”陆机突然一改原先严肃的神情,放声大笑起来。
见得三人一脸惊愕的样子,陆机解释道:“若非你们师父与我事先提及,我又岂会随意出府赏字?”
子衿率先明白过来,原来师父在临行前便把几人遇到的困难乃至试图使用的解决办法都算好了,心里又暗暗骂了几句“真是老狐狸”。
既然是师父的故人,情面上便占足了便宜,待得子衿与他说起王老爷一案时,陆机眼睛都不眨地应承下来。
只是同时还附着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要让小虎代表陆家出席年底在洛阳举办的少年书法会。
陆机自收笔退隐以来,二陆里头唯剩下陆云名望犹在。可陆云偏偏生性浪荡,兼之行踪不定,在培育晚辈上全然不下功夫,以致于十余年间位列四大的陆家竟无一人入得少年书法会的决胜局,实在难堪。
此番陆机以此为条件,想来定是看中了小虎的卓绝天资。
小虎摇头:“我不要。”
霏霜心头一亮,陆家素来是正气凛然的大家族,陆机更是满面君子之相,比起谈燕楼中的生活应会少去许多勾心斗角的凶险,便道:“有什么不好的?陆大人是当世的书法名宿,蒙他指点必是大为受益,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
见着小虎依旧支支吾吾犹豫不决,显然是心动而又顾忌其他,遂接着说道:“陆大人,我这师弟年纪尚浅,怕生。若单独留他在府上恐不放心,我与他一齐留下可行不?”
子衿也连连应和:“还有我,我也要留下来照顾他们两个。也就加双筷子加床被嘛,陆大人定是不会介意的吧?”
陆云捋着胡子笑出声来:“午衡兄果真神机妙算,他早与我说,若要令年纪小的留下来,另两个必然也要跟着。果然如此。子衿,你可不能留下,他点了名要你完事即回去的。临行前可也与你再三说了这话不是?”
子衿土着脸,难怪下山前师父特意把自己叫到跟前,连说了三遍“事成便归,莫要逗留”,原来早就托人等着自己了。
霏霜明白师命不可违更不敢违的道理,劝他道:“我和小虎在陆大人这吃好喝好,还能习书练字,你就别操心了。”
就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吃好喝好才更令人不安啊!
不过师父的命令他是从来不去违背的,哪怕是上次明明知道霏霜会有危险。
“那,师妹你好生照顾自己,师父那边的事一了我便回来找你们。”子衿无奈地说道,最后走到小虎跟前,原先只到他胸口的少年如今差不多与他一样高了,叫他很是不爽。
他拍拍他的肩膀:“小师弟,你要敢给师姐惹什么麻烦,莫怪我不客气。”
“师兄放心吧!”
其实小虎从来没想过跟他争什么。师姐喜欢师兄,师兄也喜欢师姐,在那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是想,多看看师姐,多和她呆在一起罢了。
仅此而已。
子衿师兄的背影很快从他视野里头消失,陆府的仆役也已手忙脚快地收拾出两间客房,供两人住下。
陆机大人的府上虽算不得奢华,却是别有文人雅致,便连廊下的柱上也悬着字帖。观其作者,有皇象、索靖之当世名家的,也有窦逸然、许靖等作了古的,只是这些书帖的右上角无不带着细小的红圈印记。很显然,这些都是伪作。
小虎和霏霜俱看得入了迷,因为除了右上角那个红圈印记,于书内全然寻不得伪在何处。这对于精通书艺的两人来说未免感到沮丧。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看一路眉头紧皱,直到长廊末尾高悬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字:“真。”
这两字的右上角全无半点印记,似乎是这浩瀚书海中仅剩的真品。
但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主人无法鉴别真伪的上乘赝品。
陆机不知何时踱步而来,靴底敲击在木制的廊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却未能将两人从赏字的化境中带回。唯有张口说话才能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这两字其中有一个是我写的,可我辨不出来。”
两人都听师父说过陆机与中书君的争斗,不好揭人伤疤,遂沉默不语,只好转过头去继续看书。不一会儿,小虎奇道:“陆先生,这两字中当真有一个是你写的么?可我看两个都不像是你的字。”
陆机笑着问他:“怎么个不像来?”
小虎看看霏霜,见她同样用好奇的目光等着自己解答,便道:“我看过幼节前辈的字,也看过士龙先生的字,俱是瘦长飘逸,灵动轻柔,这应该就是陆家的笔风吧?”
陆机点头称是。
霏霜经他这么一说也看出来了,那两个“真”字看起来都显臃肿,与陆家的笔风确乎有几分不合。不过当时陆机既要与中书君斗书,在原有的笔风上做些变化,虚虚实实,也未无不可。
陆机不直言,只反问道:“前些日子我道破你临场作字的把戏,吟了两句诗,你们可还记得?”
小虎记性很好,张口就来:“胡柳漂残潇湘客,沈云乍落苏幕遮!”
“那你可知‘遮’作何解?”
这回他又只好摇头了。
霏霜中规中矩地答道:“墨落于纸,形似遮也。”
“是这意思,不过恐怕遮得还不够彻底。”
“陆先生的意思是?”
霏霜眼睛一亮,心里有了答案,只待陆机印证。
“胡柳砚底部凹凸不平,下陷之处笔墨集聚,方便蘸取。苏暮纸则纸质松散,有助于墨迹化开。再加上潇湘墨本就凝重滞涩,沈云笔更是吸墨众多,于是新写的字迹就会在短时间内散开,笔划也变得较前粗厚。那夜我也是这般才瞧出你是新作的。”
“果然如此。先生一边看着字,墨迹便一边化开,到头来必定两幅看着都是假的,更莫说辨出何者是仿造的了。”霏霜虽然极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也不由得感叹出声来:“那中书君当真厉害!”
小虎为陆先生打抱不平:“这么说来是他使诈了,算不得先生输。”
陆机只坦然一笑:“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算不算得。若非数年前机缘巧合读得士季的《执笔集》,又恰见府上子弟用得四具,恐怕老夫这一辈子仍要蒙在鼓里。老夫要与他一争竟还得借了运道的弼助,这可是输得彻彻底底。”
小虎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又攥紧拳头:“他日遇着那人,我必要替先生赢回来!”
目怒张,腮鼓帮,气沉稳,身不晃。
在霏霜的记忆中,好像每次露出这表情时,麻烦事总要接踵而来。
☆、书法自然
陆机出身于东吴世家大族,爷爷便是昔日虢亭一把火将刘备烧得恨恨而终的陆逊大都督。
可为人少知的是,陆逊除去军事的天才外,于尺素上也是颇具天赋,后蒙蔡文姬的大弟子皇象稍加点拨,便开创了东吴陆家的书法一脉。
据陆机称,先祖伯言公遇着皇象是在诸葛孔明的八阵图里。也正是因受了皇象的书道,东吴大军方得以安然无恙退出阵外。是以陆家书法既是写字的窍门,也是破去这奇门八卦的诀窍。
只可惜到这代人时,南江滩上的八阵图已然被流水腐蚀殆尽,而陆家的书法也只传下不足五成火候。
“书法阵,阵法天,天法自然。字断断不只是纸竹绢帛上的字,笔也未必是用什么名贵豪毛制成的笔。只要心意到了,万物皆可以书,也皆可以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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