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琼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两点,这是嘉楠先前定的暗号,是的话点两点,不是就拉着手摇一摇。
“这戒指怎么在你这儿......是了,大汗此刻就在旁边吗?”
掌心又被轻轻点了两下。
嘉楠摊开手掌,托起戒子道:“这么要紧的东西,快还给大汗。”
掌上一轻,想来是被取回了。
嘉楠目不能视,自然不知道阿日斯兰在哪个方向,沉默了片刻开口到:“大汗,恕惠和失礼了。叨扰多日,又承蒙替惠和解咒,实在是不胜感激。如此大恩原不该言谢,惠和厚颜,他日回到天南,再好生报答大汗。”
阿日斯兰目光投在嘉楠脸上,眸色幽深,他从玉琼的接过戒子戴回到手上,轻轻转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虽然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可现在说也无用,只得再贪婪地看了嘉楠几眼。玉颜憔悴,叫他心里隐隐作痛,目光落到她掌心,见食指被包扎起来,眉头一下拧起来。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对塔娜几个发火问到:“公主怎么受伤了?不是早让你们把锐器都收起来了吗!”
塔娜几个面面相觑,赶紧下跪请罪。阿日斯兰岂肯罢休,又喝问为什么万嬷嬷不在。玉琼急忙解释道:“不关塔娜他们的事,是玉琼伺候公主不当心。”
阿日斯兰哪里肯信:“你素日一向妥当,惠和妹妹面前就是有个石子儿也先与她踢开了。这会儿别想着替她们几个遮掩,伺候主子不尽心的,趁早打发了。”
塔娜几个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不敢哭,只磕头匍匐求饶。玉琼急了,见糊弄不过,心里也不想为了额尔德穆图遮掩,于是也顾不得垣钧的嘱咐,豁出去道:“大汗明鉴,万嬷嬷与塔娜几个极是尽心尽力,今日公主乃是被大萨满伤的!”
她一五一十把早间的事情说了,阿日斯兰脸上神色变了数变,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方才说到:“额尔德穆图是北漠最高深的萨满,惠和妹妹所中的邪术,只有他来做法方才可确保万无一失。你可明白?”
玉琼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不禁呆住了。阿日斯兰叹了口气道:“额尔德穆图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父亲和几个兄长都被你们南朝人杀了。因为吃了败仗,他和他的母亲都成了头人的奴隶,遇到白灾的时候,他的母亲被冻死了。朕有次无意中碰到他,见他其实很机灵,就让老萨满大师把他收为了徒弟,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但因为从前的事情,他最恨的就是南朝人。”
这一句话更是超过了玉琼的认知,她无言以对。有多少天南百姓,不也是因为血海深仇才恨不得将“北漠鞑子”食肉寝皮吗。
“那......那他会不会对殿下不利啊?”玉琼担心的问到。
“不会的,他答应了朕要治好你们殿下。咱们北漠的儿郎,言出必践!”阿日斯兰答得是斩钉截铁。
见玉琼仍旧将信将疑,阿日斯兰补了一句:“放心,我回头也好好开导他,不许他再对你们殿下无礼了!”
这话说得未免有几分底气不足的意思,臣子无状,不说责罚,呵斥教训几句总是可以的,怎么到了额尔德穆图这里竟然需要“开导”了。但到底有求于人,玉琼先前的底气都是仗着阿日斯兰长期以来对嘉楠的殷勤备至,如今见阿日斯兰是这个态度。玉琼说不得也只得咬牙忍了。
☆、虞诈
虽不知道阿日斯兰开导得如何了,但额尔德穆图也并没有再有什么失礼的举动。玉琼不过一介使女,又随主子客居,多言怕人烦,就权当额尔德听了教,把此事揭过不提,只是行动处自然是多了几个心眼子,遇到额尔德穆图的场合,不动声色的引了嘉楠避了。
这次法事之后,足足过了半年,额尔德穆图才命人传话,可以做第三次了。垣钧照样从旁护法,待法事完毕后,他沉吟片刻对额尔德穆图道:“大师留步,小人有几句话,还请大师赐听。”
额尔德穆图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看不出什么情绪,淡淡道:“垣统领请讲。”
“大师,您对殿下的帮助和大汗的牺牲,垣钧不敢有一日或忘。不敢冒昧说报答不报答的话,二位若有差遣处,垣钧万死不辞。玉琼不知就里,若有得罪处,还请大师包涵。”
额尔德穆图抬了抬眉毛:“我犯不着跟一个丫头计较。垣统领也犯不着替一个丫头赔罪。”
垣钧还要再说什么,额尔德穆图抬手制止了他:“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们南人花花肠子多,我们北漠的儿郎,嘴里没有虚言。再说不救已经救了,难道要大汗功亏一篑不成。我心理是不痛快,但既然答应了大汗,这事就不会反悔。此事不必再提,眼下大汗该下去调息了。”
阿日斯兰原本古铜色肌肤,月光下犹如丝缎一般,薄有微光,此刻别说微光,只有一片灰败之色,不问也知损耗极大。垣钧心中歉疚,有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只默默对阿日斯兰行了个礼,就要退出去唤玉琼带仆妇进来抬人。阿日斯兰喘了一口气,轻声喊住了他:“垣统领不必有什么过意不去。额尔德穆图,你也不要老是给人家看脸子,这里头的究竟,与你们分说不明白。只须记得,只有朕欠惠和公主的,她并不欠朕什么。”
额尔德穆图向来得阿日斯兰优容,向来并不惧怕他,心中为他不值:“大汗,你......”
“额尔德,扶朕回去。”
又是仲夏时节,北漠的信使再次送回了奏报。
--殿下又好了些,已经目能视物,只是耳朵尚失聪。想来隔半年再做法一次,就可痊愈了。
天麟已经学会走路,整日家淘气非凡,嘴里也会叫人,见奕桢拿着信看了半天,也不理自己,不免心中生气。扭来扭去离了乳母,冲过来摇奕桢的大腿:“姑姑!姑姑!”他小孩儿家口齿不清,喊“姑父”与“姑姑”也差不多。奕桢见他粉嘟嘟的团脸,一派天真可爱,心中早软了,又泛起丝丝酸涩,抱起他悄声道:“乖孩儿,咱们几时能接回你姑姑。”
天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仰起小脸见最疼自己的姑父眼中有微光闪动,看起来不像开心的样子,自自然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被他的胡茬扎到,痒得咯咯直笑。
宫人隔得远,见他父子亲昵,都未近前,奕桢的喉头哽咽,声音低不可闻,也不管天麟听不听得懂:“天麟,爹爹想你娘亲了。”
此刻远在北漠的嘉楠正在屋内提笔作画。随着恶咒渐除,嘉楠的精神越来越好,她重生以来政事冗杂,难得有此闲暇,如此长日无聊,就要了笔墨来打发时日。
她也不画别的,都是画的孩子,笔下有两个弟弟萧嵩与萧峤,而画得最多的,还是天麟。
只是她自生下天麟之后,襁褓之中就被迫分离,画来画去,还是只有婴儿模样。想到天麟此刻应该已经会跑跑跳跳,只是想不出是个什么样子,不禁把云毫一摔,把纸团起来随手一扔,回到榻上呆坐。
阿日斯兰过来探她,几个侍女见了正要行礼,阿日斯兰瞥见嘉楠枯坐的背影,不欲惊动她,挥手止住了。信步走到案前,拈起纸团儿展开一看,半晌无言,也没有上前,袖在手中走了。
过了一阵子,阿日斯兰送来几幅图。嘉楠一一展开,先是一呆,一张张看下去,后面渐渐欣喜,又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的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她掩了面呜咽,阿日斯兰从旁抽出自己的丝绢递了过去,忍不住想轻拍她背上安抚,手掌停在空中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紧紧握了拳缩回去了。玉琼恰端了茶过来,见状眼睛轻轻眨了一眨,又掀了帘子出去了。
嘉楠到底心性坚韧,也没有哭很久,就收了泪,眼睛虽然有点儿肿,神色还算自自然然。
“惠和失态了,大汗莫怪”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丝绢,不着痕迹叠起来放在一边:“给大汗弄脏了,改日让玉琼洗了再给大汗送回去。”
阿日斯兰提起笔来写了一行小字给她:“不必总是这样客气。”
“惠和有个疑问,这许多图大汗怎么得来的?”
原来一幅幅都是天麟这些日子来的行乐图,最后一张可以看出,如同嘉楠所想,天麟果然已经可以独自跑动了。母子连心,嘉楠生这个孩儿这么艰难,出生没多久就被迫分离,如今看到孩子的画像,哪有不哭的。
阿日斯兰听嘉楠这么一问,心道,奕桢在王庭按这么多大喇喇的探子,他又不是傻子,这时候自然是光明正大去信让奕桢送来的。手上不停,又写了一行字:“买通宫人,从造办司临摹出来的。”
宫禁现在这样不严,皇帝的画像也这样随意到了他国手上,嘉楠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好微微颔首示意明白了。
天麟的画像刚刚送走,奕桢就有些坐立难安。嘉楠想天麟了那是母子天性,必然之事,可是对他呢,有没有想起,若她想起自己来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每每想到此节,他恨不得就想插翅飞到北漠去。
就算飞过去又能如何呢,天麟或者可以飞扑入娘亲的怀抱,他以什么身份?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的爱人,还是落井下石狼子野心的叛贼。嘉楠若是问他一句“为何篡位”,他该如何作答。阿日斯兰当日提出要他弑君登基,自然是打了主意,来日要伺机怂恿嘉楠从北漠借兵征讨,若果然如此,自己自然只有束手就擒,夫妻的情分不必再提,只怕天南也要落入北漠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