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璧手里握住的灯笼此番也被打落,因快过年,宫里上下都换上了淡红的灯笼,在灯烛的熏染下更显色泽喜庆艳丽。
那淡红的灯笼摇摇晃晃滚到远处,滚入茫茫大雪中,顷刻间烛焰熄灭,灯笼便化作一团红纸孤苦伶仃躺在地上。
身后的人见薛沉璧不再吭声,索性撕开一块破布堵住她的嘴,又用绳子扎扎实实捆住她的手,忙活一番见薛沉璧无论如何再不能逃开才放下心将她脸面转过来。
正如薛沉璧所料的那般,距她不过几丈远的檐下,姜鸢长身玉立伫足俯视她,窈窕身姿后是漫天大雪恣意纷飞,即便是这般天寒地冻的夜里,姜鸢面上也毫无惧色。薛沉璧的目光缓缓淌过她全身,从发间的头面首饰再到足上的丝履,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细。两旁的侍女垂首恭恭敬敬执着宫灯,替她驱除四周的黑暗阴祟,华美的衣摆上的凤纹刺绣一气呵成,因这淡淡灯火的映衬慢慢浸出浅浅的玲珑玉色,玉色沉淀在裙角,如同积攒的一捧星光,瞧上去极是流光溢彩。
姜鸢身侧还有个身量稍微高挑些的侍女,正撑着一把伞替她遮挡住檐外的凛冽寒风,雪屑偶尔溅到她足边,具被侍女眼疾手快撑伞避开。
薛沉璧半跪于地,若说从前她还觉得姜鸢每逢人前必要严妆厚裹端着身份乃长公主家教之严的缘故。容熙对皇族礼仪一向重视苛刻,皇族郡主怎可毫无仪态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定会辱没身份。
可薛沉璧如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再品味起姜鸢的行事,倒觉得她不过就是个掩耳盗铃的跳梁小丑。
姜鸢并不是真正的南阳公主,否则自不会这般兜兜转转,而长公主府也不比南安侯府逊色多少,均是泼天富贵的名门,甚至压过南安侯府一头。姜鸢又何必弃了长公主府这个香饽饽投奔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实权的傅昀,须知她爹姜复座下的门生满天下,又权倾朝野,如何退而求其次选择傅昀,唯一的解释便是姜鸢既不是长公主容璇的亲女,也不是南安侯失散多年的幼女。
与其说姜鸢攀附权贵,见风使舵,倒不如说她是有意为之。姜鸢先是绞尽脑汁无故置她于死地,再是想方设法弄死窥知她隐秘阴谋的瑞玉,种种一切不似盛气凌人的皇家郡主,反而像是穷途末路的复仇之人。
薛沉璧冷冷望住姜鸢罩在兜帽下的面容,眉如远山,唇如丹朱,眼睫眨动几乎揉碎一切光华,谁也不曾想到这样美好的姑娘竟生出了一副蛇蝎心肠,手段残忍,心机深沉。
“玉姑娘可莫要这般瞧着本宫,今日即便是你死在本宫的手里也怪不得本宫心狠手辣,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姜鸢抬眼遥遥望向飞旋肆舞的雪花,目光幽远不知飘向何处,寒风料峭,她异常恬淡的嗓音也被这肆无忌惮的狂风扯得破破碎碎,“你既然得知本宫非长公主之女,本宫也没法子再容你苟活于世,玉姑娘千不该万不该在那日冲撞本宫的谈话。玉姑娘从前是哑女自不知道一丁点的声音便可让习武之人察觉。被你得知本宫的底细后,本宫在长公主府上夜不能寐,始终担心你宣扬出去坏了本宫的大计,上次被你逃过一劫,今夜正值大雪,这里向来无人看守,要怪就只怪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恬不知耻跑去勾搭二殿下活活栽到本宫跟前来……”
姜鸢从腰间镶着大小珠玉的腰带里猛地抽出一柄匕首,匕首虽然做工极为精湛,形态样式却绝非大周打造而出的。薛沉璧眼皮不痛不痒跳了跳,却慢慢镇静下来,思索脱身对策。
她掰着手指在心底默算片刻,这辈子加上上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不过二十年的光景,竟被人弄死了三次。
第一次和第三次均栽在姜鸢手上,第二次被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拦路虎截胡,大意丢了性命。但也因此,她才渐渐窥知姜鸢和容熙的真面目,常言道事不过三,若她今日屈身死在姜鸢刀下,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姜鸢的真正阴谋。
姜鸢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刀鞘,刀尖处闪动的寒光刺得薛沉璧眼睛一阵刺痛,姜鸢免了侍女的搀扶,提着匕首一步步靠近薛沉璧,一时间,刀尖距她不过一尺。
姜鸢扬起手腕对谁薛沉璧的天灵盖正要狠狠扎下去,却听薛沉璧低笑道:“郡主这番是怕了?”
姜鸢最不能容忍被旁人轻视羞辱,初闻薛沉璧讽刺之言,当着诸多侍从的面,面子上极为难堪,抬手便欲给薛沉璧一个耳光叫她长长记性。
薛沉璧敏捷避开,双眼转而紧紧盯住她羞恼面容,口中的话宛如一盆兜头浇灌下来的刺骨雪水,只把姜鸢看的头皮发麻,神情愠怒,薛沉璧停顿许久见姜鸢已经有些惧意才不疾不徐道:“郡主只手遮天欲要处死奴婢便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奴婢就是死在这里,凭郡主的手腕,明日之前奴婢也不会被人轻易发觉遭了毒手。可就是这般容易,郡主才应当担心才是……”
姜鸢一怔,须臾就反应过来,看破此举乃薛沉璧缓兵之计,不过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姜鸢蓦然一笑,眼中有嘲讽她不自量力的悲悯轻蔑:“本宫今日便大发一回慈悲,既然玉姑娘想同本宫拖延多活一刻,本宫也就准了,待到明日,你终究难逃一死!”
“郡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奴婢敢宣之于口,自然有理可言。郡主大抵想着含玉宫上下乃至宫中都是郡主的眼线便可肆无忌惮草菅人命,如今不管哪位人物命丧宫中,长公主府皆要被疑心一番。正如前些日子暴毙在宫中的薛大人的妻女,连含玉宫都有闲言碎语传出,想必各宫妃嫔听进耳朵里的怕是不少。”薛沉璧见姜鸢慢慢放下刀子又续道:“奴婢身后不似郡主亲手处置的那些出身寒门之人,太后在世上一日,便就有奴婢在宫中立足的一日,含玉宫和泽福宫皆知奴婢与郡主不和,郡主今日倘若因一念之差杀了奴婢,太后定会怀疑到郡主的头上……”
姜鸢脸色白了一阵,片刻又恢复如初,将匕首攥在手心里把玩几下,面色沉沉如墨。
绑住薛沉璧的侍女“咄”了声,狠狠在薛沉璧腕间掐着肌肤拧了一把,狞声道:“你是活腻了不成,竟然敢这般威胁我们郡主,莫说是太后,就是陛下要落我们郡主面子也需看在驸马爷和长公主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何时轮到你一个出身卑贱的小蹄子在此大放厥词?”
腕间传来轻微的刺痛,这丁点大的痛意同姜鸢前世所做的那些相比根本不足为道,薛沉璧看着那狗仗人势的侍女嗤笑道:“太后不会替奴婢出头又如何,南安侯被陛下宣入京中急于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用奴婢之死撬开姜氏指日可待,不过一死,奴婢又有何惧?该担忧的是郡主才是!”
☆、第三十六章
薛沉璧看着姜鸢的面皮变得愈发苍白,连一向殷.红的唇色如今也黯淡下去,化作一点没有什么生气的浅白。
姜鸢眉心深深蹙起,额间一抹花钿因这波动越显生动,她目光犹豫不决如一尾试探敌人的小蛇,纤纤素手按住匕首雕纹精美,样式奇绝的刀柄,一时竟然再无动作,只静静打量薛沉璧的脸色仿佛要窥出她的破绽之处。姜鸢持用这把小匕的手法极其活络,那小匕在她掌间穿梭自如,就如同是从她掌上长出来的一般。
这般警醒如兽的姿态绝不是一个身处深闺深宫的皇族贵女应该有的样子,姜鸢虽然跟在长公主身后瞧过不少肮脏之事,却也绝不会时时警惕成这样。她每每出行前呼后拥,更有长公主府的护卫拼死保护,哪里会养成这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性子?
薛沉璧前世曾目睹过高旭处置魏人的手段,将魏国俘虏全用绳子死死捆在一起,将他们随意丢弃在深山老林中,再利用美人权势加以诱.惑,不消一刻,他们就会自相残杀起来。而最后活下去的几个颇有几分心机,见了同伴的横死后再不敢轻举妄动,提着刀子潜行在浓茂深幽的树林中,对周身事物的警惕神情同姜鸢如今的这副模样殊无二致。
薛沉璧心中再次对姜鸢的身份产生疑心,毫不畏惧地注视她一双桀骜的眼睛,脑海飞快地思索起来。
打蛇打七寸这一言不假,原先深信不疑她是故意拖延时间的姜鸢权衡再三,终觉不妥,缓缓放下刀子。
姜鸢一张绝伦如画的脸融入漫漫灯光里,昏黄的光将她的脸浸染得极是苍白。薛沉璧仰面瞧着,姜鸢纤长的睫毛淡淡垂下来,眼睑处晕出一道深刻的弧形阴影,却越发衬得她面容冷肃,宛如一尊佛堂里供奉的雕像,毫无生气。
姜鸢终觉瑞玉所言不假,若自己亲自动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太后定然会猜到自个儿头上,太后在深宫独处多年,面对无数后宫厮杀也能安然活下成为先帝唯一的皇后绝非善类。太后对付她的手段千千万,长公主府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上,每日上呈奏章弹劾父亲的不在少数,若被太后借题发挥只怕处境更为艰难,她再三思索疾疾收了刀子。
“本宫也不是随意可愚弄之人,你既已窥知本宫的计策又做了盘菊.花糕送到宣安殿挑衅,想必也是笃定本宫定不会饶你这条小命。”说罢,姜鸢眉宇间浮上一抹厉色,抬高声量唤道:“将她给本宫绑住杖毙后埋到贵妃寝殿,不得出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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