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猎猎卷入喜房,朱檐下的银铃猛地一晃。双手被捆死,嘴巴里被塞了泛着馊味麻巾的薛沉璧在寒风和银铃的碰撞下倏地惊醒,却见面前的容庭执了盏合卺酒,笑意盎然地对姜鸢徐徐道:“不知本宫可否三生有幸邀得公主共饮这杯合卺酒?”
那些自欺欺人的自我麻痹戛然而止,似乎她在容庭的含玉宫里所遭受的那些冷淡漠然和若即若离的对待都有了答案。被禁锢在喜房最幽暗角落的薛沉璧在黑暗里绝望地挣扎,大滴泪珠自眼角滚落又洇入脖颈里,被寒风一吹冻得她快要窒息。她似一只困兽一般呜呜低吼,却无人理她,她亲眼看着他们二人先是举案齐眉、亲密入骨,再是嫁衣委地、被翻红浪。而她虽能眼睁睁看着却口不能言,只得一身污秽地躺在铺了精致羊毛毡的地上,任寒风蚀骨,泪湿残衣。她无数次咬牙切齿地想,这个践踏她一生的答案就是南阳公主姜鸢。
除开容庭在薛府被满门抄斩前夜的见死不救,容庭赐予薛沉璧一人的鸩毒早已叫薛沉璧对他死心,如今心中想来那些无知过往也只是枯水无波,再泛不起一点涟漪。薛沉璧用了自己被下降头的一生终看破世间情爱,世事炎凉。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那些爱慕于她来说已是上辈子的年少懵懂,如今,爱慕已经磋磨尽了,独留于她心底深处的只有恨。薛沉璧翻了个身,漠然的脸却在看到一身朝服跟在幼年自己身后匆匆而至的薛怀顿时泣不成声。
薛怀,大周丞相,薛沉璧的父亲,是在薛沉璧的娘亲早逝之后,她唯一可以在帝都张扬任性横着走的依靠。若是上辈子猪脑子且任性骄纵的薛沉璧见了薛怀,那完全可称的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薛沉璧恨薛丞相的原因有二,一是没治好体弱多病的薛夫人,二是在薛夫人逝世之后又纳了几房小妾。诚然大周上至帝王贵胄,下至百姓商贾纳妾之举蔚然成风,且身为堂堂一国丞相的薛怀纳了五个实在是不算滥情,而光是薛府管家薛光的小妾们就比薛怀的妻妾儿女加起来还多。可薛沉璧向来不能理解这种在士大夫中颇受欢迎的纳妾风潮,口无遮拦地便在宫宴大肆控诉薛丞相不为妻“守节”,是为不忠不义,薛沉璧“京城第一悍女”之名也由此而来。
可世事无常,时过境迁,虽然薛沉璧仍到死不低头认错,但如今乍然瞧见阔别三年的父亲,她终是崩溃大哭。
薛怀被斩首之时,薛沉璧正叫姜鸢命人捉了,死死被一众侍卫摁着跪在监斩台上亲眼目睹父亲和族人的死。
视线尽头,薛怀跪在一片狼藉的行刑台上,只不过一夜不见,却仿佛苍老了十岁,就算隔得远,薛沉璧也能瞧见他满头骤然生出的白发。
台下愤慨激昂的百姓将菜叶鸡蛋奋力丢到薛怀身上,怒喊:“砸死叛国卖国狗,打死狗官!”
“砸死薛狗!”
“替天行道!”
菜叶和鸡蛋在薛怀头上、脸上、身上一个接着一个绽开,薛沉璧的心也仿佛也被那鸡蛋砸得破碎成几瓣,似乎有血汨汨从心里流出,她的灵魂仿佛也在那一刻被剥离,痛得她几近发了疯。不!她不会相信!小时候常常在床头哄她入睡的父亲,长大后替她收拾烂摊子的父亲,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怎么可能是罔顾伦常、结党营私、勾结大魏和东宋的逆臣呢?
薛沉璧奋力撞开一旁作壁上观的姜鸢,声嘶力竭地哭喊:“爹,你别走——你别走——你们别砸了!别砸了!”
姜鸢被薛沉璧撞得一个趔趄,华服上略略沾染了些许灰尘而后勃然大怒,背着群情激昂的百姓暗暗朝刽子手比了个手势,刽子手饮了一大口酒,从背上竖起明晃晃的大刀,行刑前也不忘奉旨羞辱这位昔日覆手乾坤的丞相。刽子手漱了漱口,将口中残酒尽数吐到薛怀的头上,酒液混合着菜叶蛋液一齐从薛怀头顶滑落下来淋遍他全身,薛沉璧看得心如死灰,姜鸢挑了唇角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地撩拨:“你现下是不是气极了?”
薛沉璧赤红了双眼扭头咬她耳朵:“姜、鸢!你还是不是人!”
姜鸢悠悠退后一步,抬起玉骨玲珑的手腕细细拭了拭鬓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又抚着衣袖上的云纹对身旁部下漫不经心道:“既是做了一只狗的父亲,那薛怀也没有活下去的脸面了,劳烦刽子手大人即刻行刑……”话音将落,刀起刀落,头颅委地。
三年前的景象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心痛难忍,薛沉璧脑子一抽还未回想起自己此番是重生到她早逝的娘亲身上,看着急急忙忙将“她”扶起来的薛怀,旧痛连着新伤堵得她心口发慌,她带了哭腔撒娇道:“爹!”
正在同大夫查看自己突然昏死过去的小女儿的薛怀:“……”夫人这是恨自己纳妾恨到都想和他隔代了啊……
薛怀一边手忙脚乱地抱着女儿一边据理力争:“夫人,我知你怨我又纳了一房妾,但我保证这是陛下硬要塞给我的,我绝无和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子有过夫妻之实。夫人,我薛怀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我发誓!”
顶着薛府丞相夫人脸的薛沉璧:“……”
薛沉璧面无表情地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着,果然如她所料,衣袖被面上皆用银线绣出了朵朵并蒂兰花,兰花姿态舒雅幽丽,像极了她蕙质兰心的母亲,她凑上去轻轻一嗅,似有袅袅檀香自四肢百骸深处蔓延开,将她的烦躁一扫而空,渐渐平复了薛沉璧的心绪。
她正思索要不要将真相说与薛怀听,薛怀却抖着嗓子在一边焦急唤着怀中的“她”:“阿璧!阿璧!阿璧快醒醒!”
薛沉璧茫然地看着薛怀怀中已不省人事的小姑娘,小姑娘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似是用浓墨在脸上勾勒出的两抹丹青,金红的纱裙下一双洁白稚嫩的小手微微握成了拳头,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精致得让人心疼。
薛沉璧艰涩别扭地开口:“阿……璧,她怎么了?”
每日这个时辰都被薛怀从宫里硬生生拖拽过来,还未饮茶歇歇脚的悲催太医,在见识了丞相一大家子的别扭以及窝里斗的破事之后,也是失了在此做客蹭饭的兴致,只待将丞相夫人诊一诊脉开点败火的药就早些辞去,免得让前几日才纳的美妾在家中等得心慌。刚刚一踏进门看见丞相夫人竟然精神矍铄地东张西望,太医欣慰地直觉今日的银子和美人是都跑不了了。然而原本皆大欢喜的丞相府,谁知道被瘟神光顾得那样快,丞相夫人前脚刚醒,丞相府的大小姐后脚就两腿一蹬晕过去了,这叫什么事啊!太医痛心疾首地想,你们丞相府不缺太医不缺郎中,缺的是个会跳大神的大师,这等晦气的丞相府没鬼才见鬼!
太医内心快要吐血,面上却沉稳和煦,太医故作深沉地摸着胡子,斟酌语气沉吟:“令千金……”
☆、第三章 薛府纪事
薛怀年轻的时候实打实是个无甚雄厚家世的寒门子弟,十岁之前尚在乡下过活,整日泥巴和着粗饭玩,过得很是潦倒落魄。
由于乡下收成一年比不得一年,薛怀的兄弟姐妹相继夭折,因此薛怀的父亲薛耀不得不告别故乡,携家眷远赴京城投奔薛怀外祖父家。
薛怀的外祖父辛泰安在宫里是个五品的小官,虽人微言轻,可也到底是个朝廷命官,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薛耀早年进京赶考的时候,顺手救了被街头混混们缠得脱不了身的薛怀母亲辛茹,自此辛茹芳心暗许,在辛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吵着非薛耀不嫁。辛泰安好话歹话说了也做了,辛茹干脆同薛耀私定终身,气的辛泰安大病一场,将辛茹连同薛耀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姑爷一齐扫地出门,于是辛家算是同这个女儿断绝了关系。辛泰安一向不待见这个拐了自家女儿又一事无成的穷小子,见便宜姑爷拖家带口上门寻亲,果断将薛家一行人拒之门外。
薛耀的母亲看着绝情冷漠的亲家气的当街撒泼,戳着辛茹的脑袋指桑骂槐,羞得辛茹无地自容。但到底血浓于水,辛泰安私下里寻到辛茹落脚的客栈,偷偷塞给辛茹几包银子,反复叮嘱她薛耀这人野心极大心胸狭窄不可信,要她多多少少要替自己留点后路。辛茹在家中向来以夫为纲,转头就把银子递给了薛耀,薛耀自辛茹处得了银子,便决定在帝都里做些小买卖以谋出路。然而生意一事贵在坚持、足够吃苦且还要忍得住每日千篇一律的活计。起初几年薛耀倒是乐在其中,也逐渐攒了点微薄家底,够得薛家一大家子人吃饱喝足。
但薛耀是个不愿平庸,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薛母也时常在薛耀耳旁编排亲家辛府的不是。长此以往下去日子越发枯燥,生计也做得没什么滋味。眼瞅着大周帝都里每逢春试就蜂拥而来的贡生们,薛耀渐渐萌发了重拾旧业,寒窗苦读的心思。
薛耀将铺子丢给辛茹就干起了挑灯夜读的大事,苦读几载,又塞钱上下打点周旋,终是勉勉强强做了个小县的县令。
然而事情的发展果如辛泰安预料的那般,摆脱京城邻里嘲讽走上官途的薛耀果然就似变了个人。辛茹因多年劳作已年老色衰,色衰而爱弛,薛耀见了辛茹满是风霜的脸心中生厌,又屡屡回想起从前被岳丈一家子嫌弃羞辱和那些卑躬屈膝的过往更是一口怒气卡在胸口处上不去也下不来。薛耀想着,一个是在大周的帝都,一个是在偏远县城,天高皇帝远,任辛家如何想插手薛家的事也毫无可能。想通此事,薛耀顿时神清气爽,瞧着辛茹及几个孩子也顺眼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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