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念,又去问地上那快要缩成一团的丫头:
“我只问你,你对陛下,可是有心?”
“……”青鸾伏地,几近与玉石融为一体,却噤声沉默。不答,也就是默认了,也就能解释,为何明知皇帝的阴暗心思,却宁愿做个移情的替身,做他的密使,被他拿捏,替他做事,甚至不惜,连她都可以背叛。
“那就好,既然他传了你到御书房里,应是不会亏待你的。”夜云熙看着地上匍匐的细条身形,竟莫名地舒了口气,仿佛放这丫头一马,她也能宽些心境,放下些闲气。她如今,无暇他顾,一心所念,只有她的大将军,所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遂不等那丫头说话,兀自转了话题:
“我今日来,只是想问你,当初,我让你将药加入桂花酿圆子和桂花酒中,你究竟有没有照做?”
“将军大人的所有吃食里,奴婢什么也没有加。”青鸾终于抬起头,往身后与侧边看了看,再一次确认,就连站得最近的禁卫,也听不清她俩的说话,才压了声音说来。
夜云熙瞧着她那小心模样,亦跟着警觉起来,暂不做声,只听那丫头继续低低道来:
“奴婢知晓大人的病症,还有那药的效用,不是从修竹苑亚父那里,而是大人亲口告知。……七月初七那夜,大人在书房,奴婢送夜宵过去,他突然问我,公主从青云山回来,是不是去过修竹苑,我如实答了,大人便猜出来这夜宵中的药物。至那日起,以后的吃食中,便再也没有加过。”
“若不是你还多嘴说了些什么,他如何猜得出?”夜云熙脱口反问。七月七日,她去书房里找凤玄墨,要拉他去园子里看水上浮巧,登假山放许愿天灯。进屋之时,确实是见着他凝目沉色,坐在书案后发呆。想来,那时他便知道了她给他下药。
可是,仅凭知晓她去了一趟修竹苑找贺兰铮,便能猜出其中蹊跷?她仍是有些不信。
“确是大人自己猜出来的。大人说,他虽然酒后失言,可是不像公主,酒后的事情都不记得。”青鸾渐渐抬起腰背,直身跪地,继续解释。搁了先前那尴尬话题,说起话来,似乎要顺畅些。
酒后失言,说的是青云山温泉池子里的那一番荤话吧?原来还是糊涂里留着一份醒,当时冲动乱说,事后自知失言,有所警觉。却又怕她多心忧虑,明明知道了究竟,还不动声色的,由着她喂他吃,且还一口一口地含了,吃得暧昧,逗她欢颜,当真是煞费苦心。
想清楚一个关节,马上又糊涂了,夜云熙皱眉,再问:
“那你为何不如实告诉陛下?”既然根本就没有加药,这丫头为何不直接告诉皇帝?
“大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我……在听候陛下差遣,便说,只要我不告诉公主他知晓了这事情,他就可以不告诉公主我的身份。他可以将日日的夜宵,照吃不误,以宽公主的心,我则须照着他的意思,把他的病症和日日服药之事,告诉陛下。”
青鸾终于和盘托出,夜云熙听得目瞪口呆。
得了,原来是齐齐蒙她在鼓里,私下里做了交易,各怀鬼胎,各取所需。青鸾瞒了她,继续做这不为人知的两面人;凤玄墨瞒着她,即是想让她宽心,兴许也是为了试探一下,皇帝使密使到将军府来潜着,到底是深浅何意?
这下可好,一个试探,直接让皇帝起心,要她将夫君休了,反正都要相忘于江湖,夫妻成陌路,还不如,再将她卖去东桑。也不知,凤玄墨若是知晓了皇帝的这番打算,可还满意?
夜云熙心中惆怅,暗自嗔骂。那痴傻之人,为何总是喜欢凡事瞒着她,一个人悄悄地承受,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却不知,她宁愿什么都捅破了,共同携手承担,也不愿这样,被呵护得不知天高地厚,却一着不慎,跌落下来,猛地摔得一地心碎。
“这么说来,敢情大将军才是你的正经主子?还是说,谁也信不得你了?”瞧着地上那个她曾经以为是最忠实的婢子,一盏茶功夫,便翻了几张面目,夜云熙不觉轻声鄙夷。
“青鸾此生,只听公主吩咐。”那妮子绕了一圈之后,突然对她表起忠心。
然后,叫她如何相信?又是重重一声嗤笑,微微俯身低头,去质问那个不照她的吩咐做事的死妮子:
“青鸾,你可知道,将军大人不服药的后果是什么?”
“大人说过……他说,要自己挺过这一劫。”
“说得轻巧,若是过不了呢?”夜云熙心中来气,也不知是气谁,索性一把拂了衣袖,转身过去,抬眼去看殿前阔场。
见着丹陛下,过广场,宫门墙根处,来了个兵士,高举着一份插了赤锦小旗的文书,快步跑过空地,急急上阶,径直入了大殿。无声无息,却又疾行如风。
她瞬间心头发紧,双腿发软,赶紧倚扶在廊柱上。
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才能有的畅行无阻,直达太极殿。
而且,决不是捷报,因为,若是捷报,是要边跑边喊,从曦京城门始,至入太极殿,喊得一路皆知的。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八十六章 绝望的深渊
夜云熙站在转角廊柱边,双手微捧在腹下,捧着她的腹中孩儿,挺直腰背,稳住身形,极力地忍着。
忍住不让自己去靠那廊柱,一靠,就会全身瘫软,散了心神。亦忍着要冲进太极殿的冲动,倒不是怕那庄肃朝会上,她一有孕妇人冲进去,有失体统,而是,怕在众目睽睽下,直接崩溃掉。
跪在一边的青鸾,已经试着站了起来,要来扶她,让她到书房里坐着。给她一把甩开,又甩了一句:
“不,我就在这里等。”
那本就心虚的丫头,也就不敢再多话,退了几步之距,低头候着。
除了云台边上的藏书阁,这太极殿,便是曦宫最高处。此刻,立在这大殿转角的高处,却觉得满空阴云,压着绵延宫室,冬日寒风,急转过角,刮脸生疼。前头几月,害喜厌食,本是没有长几两肉,此刻却觉得厚裙笨重,压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都已经围了雍州皇城,只等攻城或受降的大军,突传急报,又不是报捷,那报什么?她想不出,也不敢去想。世事多变,命运多舛,她怕老天捉弄她。
等到那传讯兵士,退出殿,转身离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再等到朝会官员们,步履碎杂,鱼贯而出,下丹阶,过阔庭,出宫门,太极殿归于寂静。
终于,等到皇帝跨步出殿,转身朝她这边行来。身侧跟了沈子卿,那架势,似乎亦要跟着皇帝进御书房,身后随了高大全,捧了文书,低头紧随。
皇帝抬眼,忽地见着她,脚下一顿,似乎给惊住了。桂宫软禁,他来过数次,她愣是一眼都不曾瞧他,一句话也不搭理他。却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突然冒出来,杵在他眼前,想来是有些诧异,还有些慌张。
“莫怪明世安,是我执意要出来,他拗不过我。”夜云熙见他那惊悚模样,索性先开口说话,不觉一顺口,就替明世安开脱一句。同时亦不忘,朝着沈子卿行了一礼,那人也依礼回她,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她却无暇去多想,只念着,皇帝在这里见了她,转头背过去,少不了要去问罪明世安。不就是看紧她,不让她出桂宫半步吗?可是,她横了心要出来,斗嘴撒泼,放开玩命,那滑头小子,其实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这大冷天的,皇姐有什么吩咐,进书房说吧。”少顷,皇帝便缓过神来,不接她的话,展了和煦笑颜,几步疾走,上前来,要来扶着她,进书房去。他也知道,若是继续在人前说这些,就要有损他与她的姐弟情深,还有皇家颜面了。
“不了,把今日的军报,给我看看,我就回去。”她一个甩手,亦如刚才甩青鸾一般,撇开那要伸来扶她的手,朝边上走开一步,摊出掌心,示意她要看高公公手中的文书。
高大全一个醒神,捧着文书,却不动身形,只低头移目,去看皇帝的神色。皇帝笑得尴尬,讪讪地说:
“今日只有军报,没有家书。”丝毫没有要高大全递过去的意思。
“我知道,我就看军报!”她有些耍横,管他合不合礼制,隐秘的观象卜卦,都找着给她看,为何一份小小军报,不给她看?皇帝越是神色闪动,不要她看,她心中越是沉得厉害。遂依旧伸了手,僵持着。
几息过后,皇帝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句:
“罢了,反正也瞒不住。”便眼神示意,让高大全将文书递与她。
夜云熙接过,展开一看,是裴炎的笔迹,写得简单之极,说攻城之时,大军阵前,凤大将军突发心疾,暴毙而亡,全军震动,战事暂歇。
她一眼看完,便抬手去揉眼睛,以为是眼花,等确认了不是误看,再盯着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地看,仿佛想从字里行间再找出些什么。
盯了半响,实在是找不出多余半字,半点希冀,便撒了手,任由那份军报滑落在地,已经不知今生何世,今日何夕,忘了身处何地,看不清眼前有些什么人,也不知该想些什么,该说点什么,只觉得脑中空空,脚下轻浮,下意识地抬脚过转角,要下丹陛玉阶去。
“阿姐……节哀……”依稀听见皇帝在劝她,只是,那假惺惺的宽慰,她如何听得进去,且这节哀二字,一听,眼泪反而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