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下葬,他再下旨,让这里的所有宫人,都全部去陪她,甚至,等那八千鸾卫班师回朝,也全部去替她守陵吧。她身前喜欢热闹,那就多些人去陪她。
皇帝一边口中下旨眼前事宜,一边想得更幽远。等吩咐妥当,高大全再一通安排,回过身时,小意提醒他,陛下该回去了。
他却不想起身,也披了白孝,在拥樨殿上,如生根般,稳坐了。
听着鸣丧钟,放炮仗,远远近近的,依稀回响,甚至仿佛听见丧讯,在一个个小太监口中,一层一层地,从这曦宫深处,传向整个曦京城。
见着起灵堂,焚香燃纸,抬棺入敛,就直直摆放在他眼前。他也未挪身,将那口金丝楠木大棺盯着,棺身上,金丝光泽隐隐。他不禁冷笑,这内宫中,诸事懈怠,可处理这些丧葬,倒是响应得奇快。诸人倦懒,可听闻丧讯,赶着来悼唁,却是跑得疯快。
半个时辰不到,皇后领着小太子,加上所有的嫔妃,到得齐整整的。
一来,见着他稳坐灵堂,那嘤嘤呜呜的哭声,渐渐响起,倒得后来,亮得跟比赛似的——就像两年前,皇姐嫁北辰,从云台宗庙出发,他听见的送嫁哭声一般。
皇帝心中联想怪异,又不禁心烦,索性让皇后带着这一群伤心人撤退,各回各宫了事。且冬日天短,夜色已浓,宫门即将下锁,宫外有心来吊丧的人,最早怕也只有等到明日清晨,他正好图个清静,他的长姐,停灵头日,他想一个人守。
高大全进来问他,可需用些晚膳,他也浑然不觉饿,只喝了几口茶水,便依旧在那棺椁边枯坐着,任由心思散游四极八方。
其实,也有些四肢疲软的困顿,可不知为何,就是起不了身,不愿离开这里半步。突然而至的生死相隔,太不真实。
他知道,从亲政开始,他就总是惹她不高兴,杀她的面首,盘算她的钱财,收缴她的兵权,削弱她的母族,又将她当个价值连城的礼物,在四国间,送来送去,换来换去。甚至,听着她与凤玄墨那些恩爱得放肆的传言,他也忍不住,想当个拆鸳鸯两下里的恶人。
他告诉自己,身为帝王,不容大权旁落,不容他人虎视,自当警醒,用些手段。可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其实……就像个捣乱的孩子,想要换起她的重新注意。
是她,将他从那冷宫泥地里牵了出来,陪他度过三年任人宰割的质子生涯,再一路将他送上太极殿最高处。
他以为,她会一直陪着他,共在高处,共谋天下。然后,她却头也不回地去找她的幸福,不再管他,不再训他,不再以他的抱负为己任,亦不再当他是唯一的重要。
眼看着她越来越远,在她眼中,他亦越来越坏,可是,他宁愿这样,阴沉冷漠,也不敢对她好,那心底深处的隐秘凶兽,如何敢放出来?
前年七月,西凌大军围栖凤城那回,她一个人救一座城,全了他与万千守军平安,回到凤栖将军府里,见着那个刻意装扮后,与她竟有几分神似的丫头,心底猛兽突然出匣,抑制不住地,将那不可说的隐秘渴望,尽数宣泄在那丫头身上。
然而,千般察辨,那青鸾丫头,终究不是她。且那乱了伦常的念头,贪多了,要遭报应的。
可不,今日午间,突然起了将她永远禁在这曦宫深处的贪心,束她半生自由,却可以触手可及,日日相见。却不想,半日功夫,一念才起,老天的惩罚,竟劈头盖脸,来得这么快。
又不禁埋怨那青鸾丫头,自己想死,便也罢了,为何还要表忠心,明知她心境颓废,失了生趣,还偏要在她床前作死,引她也跟着弃命。
思及此处,突然心下一动,站起身来,一把将那沉重棺木顶盖掀开,端过油灯照着,仔细去看棺中之人。
盯着那眉目,唇鼻,脸廓,看了半响,终于,看清楚了究竟,突然,又想怒,又想笑。又觉得,在这灵堂棺木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遂转开头去,看着敞开的殿门,定神。却见着庭下急急地过来一人,两步上阶,直直就冲进殿来。隐着气喘,乱着发丝,那心浮气躁的模样,怕是抢着宫门下锁之前,一路跑进来的。
皇帝瞧着那人的罕见模样,终于一声冷哼,出声问来:
“太傅教朕,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凝神缓步,不得失了礼仪,怎么今日跑得这么狼狈?”
沈子卿冲他仓促一礼,却不答他,见着他举灯立在棺木边上,也跟着两步扑过来,俯身往棺中看。
就这样,幽夜灵堂,火光摇曳,一君一臣,扒着一楠木大棺,又看了好半天。
良久,皇帝撤了灯,复将那顶木盖上,再转头去问,那个已经顺着棺木滑下去坐在地上的沈相爷:
“太傅大人也看出来了?”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冷笑,今夜,他算是见识了,这位从来正襟危坐的国柱相公,也有这种不为人知的邋遢风范。
沈子卿仍是不答,瘫坐在地上平息歇气。可是那脸色,明显褪了来时的悲戚与急切,缓和了许多。
皇帝却被那棺中之人,激得来了精神,冲着门外大喊:
“明世安呢,把明世安找来,还有那个叫紫衣的婢子,也叫她进来,朕要问话!”
同样的金蝉脱壳之计,在他眼皮底下,用了两次,他却是次次都被蒙得团团转。说什么见着晦气,赶紧送出宫去,明世安那小子,竟也瞒着他乱来。还有那个紫衣,八成也是同谋。
候在殿门边的高公公听见他喊,立即闪身出现,正要听候差遣,却被沈子卿抬手止住。那地上散坐的太傅大人,很快恢复了国相应有的模样,囫囵站起身来,两步行至皇帝身侧,于他耳边轻声说来:
“陛下,凤将军身亡,殉情,这不是陛下想要的最好结局吗?”
一句劝阻,反倒又提醒了他更多,将军阵亡吗?未必吧,果真是要眼见为实才算数。那狡诈的狐族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仅凭裴炎两份军报,能说明什么问题?
心中恼怒,继续叫高大全,去找明世安,结果说那小子送青鸾的尸首去了城外义庄,赶不及回宫,要明日才能来点卯。
再找紫衣,结果寻遍桂宫,乃至整个内宫,也找了个遍,也不见踪迹。怕是已经趁乱出宫,人间蒸发了。
一番折腾,至大半夜,皇帝却忍了,不再追究,不再发作,径直回了太极殿寝宫,只是,一夜未合眼。
太傅大人所言极是,他听进去了。
次日,明世安红着眼圈,回来请罪,说他失职,未能看好,自请去西山守皇陵。他也黑着眼圈相对,挥了挥手,便将这个本是要重用的世家子,打发了去守陵。
三日后,裴炎的军报加密信传来,说是雍州城已攻下,只是不见了萧太后与小皇帝,他掂着文书,思忖半响,并以此为由,将这位最信任的密使,最终攻下北辰皇城的大功臣,连同他靡下的八千鸾卫精兵,打发了去西山守皇陵。
一月后,沈子卿领群臣上书,议重理版图,以云都为要塞,设安西都护府,通西域商贸。他于太极殿上,当场拍板,定了大计。
紧接着,柳河洲自请出任安西都护使,他亦朱笔一挥,爽快地任命了这个富甲天下的草民,却让他未经传召,此生就别回来。
这些人,都有猫腻,都围着他那阿姐,死心塌地,热心奔走,他皆知晓。然而,太傅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于她,的确是吧,一世一双人,半世逍遥梦。他成全她便是。
而他,只配留在这陈年腐朽的宫殿中,继续做这大曦开国以来,最称职最英明最功绩显赫最福禄无边的帝王,后宫三千,子孙绵延,北辰灭国,西凌称臣,东桑俯首,他站在曦宫最高处,俯瞰天下。
然后,却再也没有人敢叫他小名蚩奴,训他不该;再也没有人敢将他从热被窝里拎起来,催他晨读;再也没有人,可以无尽地问询,可以无穷地依赖,可以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幽暗冷宫的角落中,遍体鳞伤,饥肠辘辘,等着一双温润如玉的白皙纤手来牵他起来的小孩……
无边的华丽与辉煌,却是梦里锦衾薄,高处不胜寒。
(第四卷完)
第四卷 画锦堂 大结局 半世云都梦(上)
熙乾七年,初春二月,冰河解封,柳枝新芽。
曦京世家柳家的三公子,在出使西域归来一年之后,重赴西北,任安西都护使,以云都为门户,开西域商贸。
听着很光鲜,如封疆大臣般,山高皇帝远,一方独大,据商路要塞,财源滚滚。
可是,在曦京人看来,却多少有些不屑。云都在哪里?长什么样子?听说是一座风沙地里的废墟荒城而已。怎堪比曦京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况且,陛下御旨,柳河洲未经传召,终身不得回京。柳家也声明,那无妻无后的不孝子,净身出户,终身再无家族继承权。
所以,说是风光上任,却更像是发配边疆,外带赶出家门。
最应景的是,那柳三公子,向皇帝陛下要了几百随行的人,据说是从各处牢狱里,寻的那些本是要发配岭南湿瘴之地的带罪之人,也没个身份来头,尽是些平头百姓,百工匠人,百业商贾。
于是,离京时,柳都护使便带了十几个随从奴仆,装了两三车随身物品,外加这几百形形色色的浪人,浩浩荡荡出城门。
无权贵相送,皇帝御旨打发出去的,柳家老爷子亦表了态,稍有头脸的曦京贵家,避之不及,谁还会来送?却有佳丽告别,曦京城中花街柳巷里的识趣姑娘们,皆自发前来,迤逦十余里,折柳相赠,写诗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