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停不了脚步,直直往前冲,眼看就要过了转角围栏,行至正殿中央的高阶之前。
皇帝从身后赶上来,一把拉住她,提了声音问她:
“阿姐去哪里?”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使劲挣扎着,冲着皇帝大喊。
她脑中已经混乱,只剩一个念头,她要去找凤玄墨,不管山高水长,不管是死是活,她要见着他,才算事。
她不信,几日前,那人的来信里,还与她情话绵绵,叙他相思之切,又暗示她,他一切安好,怎么突然就……没了。
那幽潭般的眼神,温暖宽阔的胸怀,干净好闻的气息,她都是日日想着,夜夜念着的。有时,憨拙得像根木头,有时,像个大孩子般,与她顽皮,冲她撒娇,有时,又带些迷离妖性,诱得她心醉神迷。他的千般好,万般好,她都记着呢,怎么能够,说没了,就没了?
可是,在那大军阵前,所有人的眼皮下,说没了,就是没了。
突然的噩耗,叫她如何承受?遂一个蛮劲,挣脱了皇帝的拉扶,一个转身,向前疾走。
本是要从高阶上下去,然而,许是用力过猛,双眼又模糊,跨步之时,厚裙一绊,身形一歪,直直从太极殿的最高一阶,囫囵滚下,一直滚落至半腰的丹墀之地,才停下来。
以前,茶余饭后的闲话里,总是说起,东桑女皇毒舌,把桑国的朝臣骂得从玉阶上一路滚下去。有时,被那些石头般又臭又硬的大佬们气得心慌,也起过些坏心思,若是让这些曦朝的国柱们,从太极殿前的三十九级台阶,一路滚下,是何等景象?
此刻,她算是亲身体验,也终于知道了,从这丹陛玉阶上一路滚下,究竟是什么滋味。
一阵天旋地转,然后骨裂生疼。额角撞在了阶角上,脑中还剩轰顶余音,震得昏痛,手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全身骨骼,也仿佛给抖散了架,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只是,这些似乎都还不足以挂齿,最钻心摄魂的,是小腹中的剧痛。
赶紧撑起半个身子,低头去看,便见着厚实的宫裙下,已经掩不住渗出来的汩汩鲜血,浸在香色锦缎上,如繁花绽放。
心中彻底碎裂,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张了嘴,冲着漫天阴云,尖声叫喊。
她以为自己在极力地尖叫,可是为什么,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难道撕心裂肺之时,连喉咙也嘶哑了吗?还是说耳朵也听不见了?
不过,一瞬间的天地喑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一阵嘈杂脚步声,夹杂着呼天抢地的声音,从上面扑下来。那叫阿姐的,是那心思复杂的皇帝,那喊公主的,是那心思复杂的青鸾吧。
可是,再急切的呼喊,又有什么用,能将时光逆转,回到她从阶上掉落之前吗?
最先抢下阶来,将她半扶起抱在怀里的,是沈子卿。她听见,他在大喊,喊传太医。
她从未听过,从来温文尔雅,轻言细语的太傅大人,有那么大的嗓门,还有那么大的脾气。
那震天的吼声,让她觉得……镇魂安心,却又有些惭愧。每次,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之时,都是他及时赶来,给予她援助与宽慰。明里,弃了她一辈子,却似乎,从来没有走远过。
这种感觉,让她难堪,她心中,已经被另一个人占得太满,如何还敢去承他的恩情?便想去推开,却又没有力气,再探手摸了摸痉挛的小腹,染血的宫裙,才彻底撤了心防,仰头冲着他哭泣:
“我的孩儿……”
“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沈子卿已经将她抱起来,大步上阶,往大殿西侧跑,看来是要往御书房里送,书房里间,有张供皇帝小憩的小榻。
“陛下?”身边是高公公的声音,在请询皇帝。
她听得懂,太极正殿,加上御书房,皆是国之重地,忌讳血光的。她一见血小产的妇人,沈相大人要将她往御书房里送,怕是不妥。
“无妨。”又听得跟上来的皇帝,在说话,还吩咐旁边那丫头:“青鸾进去伺候。”
便是青鸾紧随着沈子卿,送她进了御书房。
出奇的事,腹下剧痛,却又神思清晰,耳聪目明。周遭的人声动静,听得清楚,想得明了。
等到沈子卿将她放至里间的榻上,她突然抬手,抓住他胸前衣襟,亦如年少时,冲他抱怨,奏章太多,律例无聊一般:
“大人,我觉得自己好没有用,连个孩儿,都保不住。”
那种委屈,却不是奏章律例那般简单,而是将他视作一根救命稻草,倾吐她心中快要没顶的痛苦与内疚:
“每次遇情激之事,我都要犯气虚血晕之症,为什么这一次,这么清醒,怎么都晕不下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没了,然后,我跟他的孩儿,也没了。”
她泪眼婆娑,恍惚中,看着沈子卿眼眶中有些晶莹一闪而过,低头抓住她的手,使劲捏了捏。听见外面动静,终是无话,将掌中双手送回她身边放好,转身出去,换了那位飞速赶至的徐太医进来。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八十七章 玉瓷上青花
桂宫,拥樨殿。
夜云熙躺在床上,拥着厚衾,散发枯颜,目光呆滞,看着帐顶,或者床前的任意一处,出神。
自从那日在太极殿门口,看了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从丹陛高阶上摔了下来,把腹中胎儿也给摔没了,送回桂宫来之后,便这般躺着,晕不下去,睡不过去,哭不出来,也不想说话,已有三日。
小产虚弱,本也是坐月子的待遇,加之徐太医再三叮嘱,说好不容易将养得有些起色的身体,给这样一摔,得加倍地调理才是。紫衣便遵着医嘱,将她看得紧,不让她吹风受寒,亦不让她起身走动,她不说话,也当她在禁言养神。
故而,旁人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宫内宫外,相干不相干的人,轮番来看她。粗枝大叶的,只当她虚弱,不敢多叨扰,礼节性地看望了,便还清静给她。心思细一些的,想着她遭的事,定有诸多伤心在心头,想要开口劝一劝,可见着她那雷打不动的平静神色,也给吞了下去。
却不知,她心中,已如苍茫茫荒山雪地,空白死寂,了无生趣。
只有紫衣,那实心眼的丫头,日夜陪着她,且鼓捣些大补汤水,不停地往床前端。她其实,一口也吃不下,可见着那妮子殷切的眼神,勉强也喝些。
可是,有些汤水补充,更是心神清晰,越发觉得自己犹如即将油枯的灯芯,快要燃尽的火烛,噼里啪啦,一点点耗着生气,流失精力。
她实在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来,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了凤玄墨,她将如何继续活下去;二来,满心都是内疚,怎么就那么不小心……那么喜欢孩儿的人,连个遗腹子,也不曾给他留住。
所以,闭不上眼,歇不了心,其实是隐隐在等,等着后续的军报,奇迹的转机,或者,眼见为实的彻底心死。
无论如何,她接受不了那噩耗,也不准备接受。她不相信,那人向来说到做到,说好的,要守着她一辈子,等她头白眼花,活得厌烦了,他才陪着她一起走。如今怎么能够,突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弃她而去?
她的阿墨,自当应该大获全胜凯旋而归,怎么能够功败垂成身先死?且还刚刚好,在攻城之际,大军阵前,突发心疾而亡,这个时机,太过于奇巧。当然,如果真的是躺着回来的,她就去……陪他好了。
直到第四日午后,皇帝来,带来了她等着想看的东西。那是一份裴炎的密报,还有一个盒子。
密报中,说大军仍按原计划攻城劝降,只是,主将有变,军心浮动,拿下雍州城,尚需多些时日。凤大将军的遗体,本要送回曦京,未料贺兰铮领五百云都隐者,执意将其尸首带走了,说是云都之人,自然应当葬在云都。
盒子里,装的是遗物,说是送回给她的。打开一看,是出征送别之时,她厚颜无耻地脱下来,塞进他甲衣里的那件心衣。
将那水色丝缎抓起来,攥在手里。不禁想起,她叮嘱他,要贴身放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他就满口允她,只要还有一丝气,就将它捧在心间藏着,丢不了。如今,连这贴身之物都送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彻底弃了她,回他的云都长眠,走得干干净净?
靠坐于床头玉枕,看着手中遗物,几日来的干枯心田,终于有些湿润之意,一阵鼻腔酸意,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地,滚落在那丝滑缎面上,如清露坠荷叶,滚七分,浸三分。
皇帝本是日日来看她,她都如寒冰般,拒他千里之外。此刻她自顾神伤,无暇撵他走,那人倒是趁机在床边坐下,出言劝慰她,却又是踩着她的痛处来,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语拙:
“阿姐,歇些伤心,身体要紧,后头日子还长……你看,他连死,也不愿回来让你看一眼……”
言下之意,他连死,也要归于云都,毕竟非我族类,与你的缘分,也就尽了。你也趁早收了心,养好了身体,准备再择佳婿吧。
在皇帝看来,站在她的角度,替她作想,夫死再嫁,于曦京贵女而言,再平常不过,更何况,她一皇帝长姐,自然也不愁再嫁。为后半生计,也无可厚非。
然而,在夜云熙听来,却是无尽的冷情,无比的辱没。不觉哑着声音,撕破无情天子的假意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