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来认真凝注着她的那一瞬间,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仓皇地转头,便忽而被他揽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极纯粹的拥抱,纯粹到几近空无。他抱紧了她,感觉着她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他的手穿过她的黑发,与她颈项最深处的筋脉相连,她的心跳便这样传递到了这黑暗之中,一下一下令人战栗。
什么也不用想。这个拥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上文也没有下一步,它就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在这个拥抱里,所有空无的魂灵都被宽恕了。
她紧紧闭着眼,忍住几乎落下的泪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皱着眉,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子震了一下。
透过单薄的衣裳,她知道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牙印。她知道这是她所能带给他的唯一的痛苦了,因为其他的痛苦,她都舍不得了。
泪水终于流下来,浸透了夜。
***
徐敛眉已很久不曾睡得如此沉。一个梦也不曾做,一点烦恼事也不必想,男人的体温圈着她,让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安全的透明的罩子里,与世隔绝了。
直到她睁眼醒来,身畔的体温仍未消散,枕巾上压出了皱褶,提醒着她,他们在时隔六年后,再次地同床共枕了。
空气里混着一缕苦涩的药味。徐敛眉揉着眼睛慢慢地起身,穿衣,梳洗。将铜盆里的水轻轻泼在脸上时,腰身被人从身后环住。
她抬起头,看见铜镜里男人温和的笑容,正抵着她的鬓角柔软厮磨:“您醒得太早,早膳还未妥呢。”
她垂下眼睑,“我闻见药味。”
柳斜桥面色不变:“是我在喝药。这些日子咳嗽得紧……”
“已开春许久了,我记得你往常只在冬天咳嗽。”徐敛眉道。
柳斜桥笑笑,不接话。徐敛眉转过身,忽而睁大了眼睛——
他的长发,比之昨日,似乎又白了许多。
一缕缕的白发夹在黑发之间,顽固地生长,蔓延,衬得他的容颜愈加苍白如雪,薄唇却沾着水色的红。他安然地笑着看她,似乎还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惊讶。
徐敛眉咬住了唇。
“正好岑都里来了些人。”柳斜桥温声道,“殿下要不要去见见?”
***
在另一间客房里,一张舆图已铺开,徐齐边境上的沙场布置已初具规模。几位将臣原在此同驸马商议着军事,忽而驸马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驸马便牵来了一个女人。
易初腾地站了起来,“——殿下!”
“易将军,请沉稳些。”柳斜桥笑道。易初挠挠头,赧然坐了回去,柳斜桥回身向徐敛眉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侍卫,卫风、卫影;这几位是新晋的纪将军、孟将军和封校尉……我们的人马都留在边境那一头的嵘城。”
徐敛眉一一点头看去,除了易初以外,都是些陌生脸孔,她想起柳斜桥这些年来在徐国的改革,心中不禁没了底。
他把她的军队几乎都换了遍血……那她还如何统御这些人?
六年,已经太久了啊……原来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再面对天下的舆图时,竟尔感到了陌生。
柳斜桥走到舆图前,“离此处最近的邬城,自东泽覆灭后,便成了齐国边境上最重要的堡垒。但也是从那之后,齐国对邬城的征募变本加厉,邬城吏民不堪忍受,戍边将卒更时常凑不上数目。”
徐敛眉想了想道:“邬城令是谁?”
“邬城令冯洸是冯皓的堂亲戚,出了名的苛刻暴虐,软硬不吃。”易初道。
“那便没法从上头下手了。”徐敛眉道。
柳斜桥笑了,“殿下说的是。依例,冯洸今日又派人去附近乡里征兵了,方才在下同诸位将军已商议出了对策。”
徐敛眉看他一眼,慢慢道:“既有了对策,便不必同本宫讲了。”
易初惊讶地抬起头来。
却看见驸马朝公主温和地笑着,而公主低下了头,虽没有笑,脸上却泛起微淡的红霞。
易初呆住了。
不仅因为他不敢想象公主会对这样重大的兵事不闻不问便交给旁人,更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公主这样……这样别扭而甜蜜的模样。
他感到驸马和公主像是处在一个极私密的空间里,用风的流动、用影的变幻在交换着一些极私密的话语,他插不进去,只能在外面怔怔地看着。
柳斜桥拉着公主的手,对众人道:“便依此部署,请诸位回去准备。”
诸将各各领命而去。易初走在最后,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驸马微微低了头靠近着公主说了一句什么,公主便终于笑开了。
第52章
第52章——曾照影
(一)
两人下楼来吃饭时,已是一副寻常夫妻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方才在房中密议着夺取这附近的城池。徐肇早已在楼下饭桌边乖乖坐好,鸿宾给他盛了满碗的粥摆在他面前,他也不看一眼。
柳斜桥坐过来,笑道:“阿肇在等我们么?”
徐肇眼巴巴地点头。
柳斜桥揉揉他的脑袋,“快吃吧。”
徐肇偷眼去瞧徐敛眉,“……娘亲。”
徐敛眉正喝着粥,闻言将碗放下了,看向他,“嗯?”
娘亲看起来没有生气的样子,徐肇心里松了口气,想爹爹到底还是很厉害的,不知道昨天晚上用了什么法子,就让娘亲开心了呢。
一家子人将将用过早饭,还未上楼时,一个老妇拄着拐棍蹒跚走了进来。
徐敛眉站起身,“大娘?”
来人正是杨老妪,一眼见到她,自喉咙里冷冷哼了一声,“我来取昨日被你穿走的衣裳。”
“啊,好的。”徐敛眉下意识便要回房去,却被柳斜桥按住了手。后者示意鸿宾,“去将我们房中那套喜服取来。”
鸿宾领命去了,杨老妪的目光转到柳斜桥身上,又转回徐敛眉,“梅姑娘,我家大郎当初救你本不图报,却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女人……”
徐敛眉低压了眉头,“我自己也没想到……”
“如今不过一天,大郎在村里都成了个笑话!”杨老妪气急了,拐棍在地上敲得噔噔作响,眼里蓄着泪水,“只道你是个天仙儿一样的人物,哪晓得你同别的男人早没断过,连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来骗我的大郎!”
徐敛眉怔怔抬起头,“我没有骗他,我同他说过——”
杨老妪大声打断她的话:“平日里装得那么清高,谁知道你背地里几个男人!”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直把街坊邻居都引来了,探头探脑在客栈门口看热闹。徐肇被她吓得直往父亲背后躲,柳斜桥一手握着徐敛眉的手,另一手还腾出来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大娘这话可错了。”柳斜桥仍旧端坐着,温文尔雅地朝杨老妪欠了欠身,“她从来只有我一个男人。”
杨老妪瞠目结舌,“那为何还来招惹我大郎——”
“大娘,衣服。”鸿宾适时地将那套喜服双手递了上来。杨老妪一把扯过,嘴中喋喋不休,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忽而她身后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抓兵啦!邬城的又来抓兵啦!刚过了杨家村,大家快藏好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都往自家里跑去,眨眼间作鸟兽散。复听有人喊道:“杨家老太,大郎给人抓走啦!”
杨老妪一听,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我的大郎哟,你怎么这么命苦哟……连个后也不给我留……就要被抓去当兵了……”
徐敛眉低声道:“原来他娶我,是为了在应征之前留个后吗?”
柳斜桥站起了身。
他这一站起,屋外的人群竟尔都后退了半步。他走到老人面前,伸出一只手道:“老人家,这件事是我们做得草率,您要什么补偿便开口,只是‘梅姑娘’实是在下的妻子,恐怕不能还给您。在下只怕您这样当街耍赖,更会让大郎被人看去笑话的。”
杨老妪索性躺倒下去,瘪着嘴哭。
徐敛眉走上前,道:“大郎当真被征走了?”
柳斜桥转过头,看见她眸中隐隐含着关切。他抿了抿唇,对杨老妪道:“拙荆的命是令郎所救,又承蒙你们照料她这些年,大郎如今被恶吏征走,我们总也要出一份力气。”
杨老妪刹地止了哭声:“你说什么?”
柳斜桥温和地道:“在下保证,会将大郎给您完好无缺地带回来。请您先回去村上,少安毋躁,外边不论有什么响动,都请您同大家说好,切莫随意出来。”
***
送走杨老妪后,柳斜桥却先回房休息去了。
到晌午时,他吩咐将饭菜送到房里,送饭来的却是个校官,同他说:“易将军已在邬城的河对面按您说的扎好了营,冯洸果然慌张起来,往常这一日只到附近村落里抓人,这会子眼看要打大仗,连城里人他也没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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