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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苏眠说)



“你爹爹有没有提起过我?”徐敛眉轻轻地开口。

“提过呀。”徐肇蹭了蹭她的衣襟,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他说,娘亲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亲,娘亲是世界上最疼最疼阿肇的娘亲,她肯定不会丢下阿肇的,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陪着阿肇的……”

“鬼灵精。”徐敛眉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谁教你那么多心眼子,说话弯弯绕。”

徐肇不再说话,只一个劲往她怀里蹭去。

她见他睡得熟了,便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了下来、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披件衣裳出了门。深夜的客栈寂静无声,她的软鞋踩在年久失修的楼板上发出轻微的脆响。走到楼梯边她低头下望,空旷的清冷的大堂,店小二横躺在桌上睡着了,柳斜桥就在另一张桌边斟酒,昏黄摇曳的烛光将他的白发照得丝丝缕缕清晰可见。

饮下手中杯酒后,他若有所感地望了过来,见到是她,怔住了。

楼上楼下,两两相望,不长的距离,没有人说话。

她想他没有醉。人在有心事的时候是很难喝醉的,因那心事不会让人这样容易就逃脱开去。可是他却对着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她的心猛一颤。

酒杯滑落在地,他推开椅子慢慢地站起来,身子有些晃,目光却始终凝望着她。

他会走过来吗?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自己吗?她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耳畔突然袭来一阵凛冽杀气,她狼狈转身,却遭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掌!

***

一声惊叫,脚底踏空,徐敛眉从楼梯上摔了几步,猝然跌入了柳斜桥的怀中。

他险险赶来接住了她,她裙衫凌乱,两只手死命地抓紧了他的肩膀。她尚没有站稳,那黑暗中的人已现了身,那竟是个士兵模样的人,也不知已在这店里潜伏了多久,满面灰尘,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手中挥舞着半截断矛,直直在这狭窄的楼梯上朝柳斜桥挥剑而来——

柳斜桥来不及将徐敛眉放下,只能背转身去往下跑,用背脊硬接了这一矛!

她听见剑锋划破衣衫的声响。

下一刻,柳斜桥已到大堂放下了她,反手拔剑,回身便同那刺客战在一处。那士兵双目瞪得发红,人鬼不分,招招狠毒,柳斜桥拼杀不过,背上的伤已渗出血来,不管不顾地往青色的衣料上浸。徐敛眉往后退了几步,环视四周有无趁手兵器,忽听那店小二嘶喊了一声:“是你!你抓走了我哥哥!”

那士兵却好像没有听见,杀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柳斜桥,好像能将他盯个对穿。柳斜桥喝了半夜的酒,气力已然不支,一边咳嗽着一边后退,始终将徐敛眉牢牢地护在身后。

蓦然间“哐啷”一声脆响,竟是那醒来的店小二将酒坛往地上摔了个粉碎。

店小二矮着身子拾起一块碎片,慢慢地接近了柳斜桥和那黑衣人的战阵。徐敛眉呼道:“小心!”那黑衣人目光朝她射来,柳斜桥得了一刹那的空隙,长剑低掠他下盘,黑衣人立刻跳了起来,柳斜桥一侧身,黑衣人便飞掠到了大堂中去——

“你去死吧!”店小二用了全部的力气将那枚碎片割进那士兵的后颈里,那士兵身躯僵住,回头看他一眼,店小二却被他看得心里发了毛,尖叫一声丢掉了碎片逃开去。那士兵只觉得后颈极痛,抬眼看去,在他面前的却是徐国的公主。

他亲耳听见那些徐国人叫她“殿下”的……只要杀了她,齐国就有救了!

他张牙舞爪地朝她扑了过去,却遭人从背后轻轻地勾住了脚——

士兵整个人朝前栽去,脸孔扎进了地上的碎陶片中……

“啊——!”

饶是徐敛眉也不忍再看。

她绕过这人走到柳斜桥那边去,柳斜桥并不看她,只反手一剑刺入士兵后心,结束了他的痛苦。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之后,柳斜桥却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撑着那刺入血肉的剑柄,慢慢地单膝跪了下去。

徐敛眉连忙抢了过来,“柳先生!”

柳斜桥拄着长剑,膝盖之下是他人的鲜血流成了河。他低着头,长发拂落下来,她觉得他的白发仿佛又多了一些。

无边的恐惧突然攫紧了她的心。她不能呼吸,她不敢呼吸,她怕自己尚来不及辨别清楚胸臆中那些酸涩的感情,时间就突然流逝干净了。她没有伸手去碰他,他就像个易碎的雕像,沉默地、却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那目光中的温柔却没有变。

“我,”她的声音干哑,像是断了的丝弦,极其难听,“我们去南海。”

他动了动唇。

她倾身过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我说我们去南海!”她突然道,“我后悔了,我不该总在害怕,我不该说了那些矫情的话……”

他笑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昙花一般的笑。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将他扶了起来。他的身子像一副已被用尽的皮囊,这个时候他倚靠着她,再也没有任何违心的话,再也没有任何故作冷淡的表情,两个人都袒露得一无所有了。

他轻轻地笑着,口唇微动,轻飘飘的气流从她耳边划过。

“我已忘记了。”他说。

得他这一句话,泪水突然就哽上了她的喉咙。他总是这样的,他总是这样的!用他那仿佛无所不包的宽容,永远在忍受着她,一点怨怪的话都不会说。他总是用这样的法子,让她不得不看清楚自己的任性。

她半搀着他,一步步地往楼上走,直到吓傻了的店小二回过神来,也来帮她一把。男人微笑着看着她,那微笑仍旧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谜,但她现在已不想知道谜底,她只要沉溺。

翻涌不息的海浪总要输给无垠的沙,搏击的飞鸟输给不动的白云,根茎张裂的树输给忍耐的泥土。

她合该输给他。

第54章

第54章——隔梦川

(一)

柳斜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的所有家人都回到了他的身边。

天上是一轮光辉盈满的圆月,地上是团圆的笑着的人。那也许还是他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王族的勾心斗角或列国的尔虞我诈,他很小的时候,原是个很愚蠢地快乐着的孩子。

孩子们在花丛间打闹,大人们端着酒杯在笑。暖风从海上来,席卷着柔软而芳香的尘,小树轻轻地点着头,像是要酣睡过去了。柳斜桥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父亲就在他面前同叔父低声交谈着,柳斜桥走过去,拍拍父亲的肩。

——父亲却突然幻成了无数尖锐的碎片,晶莹地散碎掉了。那碎片的冷光扎痛了他的眼。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尚来不及收回,一如他面容上那个纯稚的孩童般的笑。

他再也不敢去碰梦境中的任何人了。他只能仓促地在这个本该属于他自己的梦里潜行,像一个偷入了关的外客。他走过他的大哥,和大哥身边那个娇羞依人的燕侣。他走过他儿时的玩伴,走过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他走过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也在笑,看着不相干的人和事,只是没有看着他。

他们都已不需要他了。

“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过来,却是冰凉的,让他呆了一下。“先生。先生……”

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呼唤他的人却没有了下文。他的心隐约被牵动着,他想抓住那只手,因为那是在这个地方他唯一能触碰到而不会立刻粉碎掉的东西——

他睁开了眼。

一只小铜盆搁在床头的架子上,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轻飘飘地鼓动着低垂的床帘。他就怔怔地看着那床帘,很久,很久,痛苦的痕迹好像还存留在四肢百骸的缝隙中,让他不愿动弹。

一片温热的毛巾贴在了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而后便看见徐敛眉动作笨拙地给他擦脸,“是你说要分房睡,却不好好睡。”

他不言语。

她道:“你憔悴了许多,若在六年前,这样的刺客,不会让你昏迷这样久的。”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几分:“我……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柳斜桥笑了,“只是这些日子劳累了些而已。”

徐敛眉专注地看着他,却看不出他脸上有分毫破绽。于是她相信了,想了想又道:“那刺客是冯洸麾下的逃兵,往常在乡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此间店小二的哥哥被他抓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是个可怜人。”柳斜桥说,也不知是在说店小二、说小二的哥哥,还是在说那个逃兵。

徐敛眉点点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在此时,谈一谈旁人的事会比较轻松。她知道他会体谅她的,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体谅她的。

她将毛巾在盆里拧干,不看他,“我们去南海吧,先生。”

柳斜桥静了很久。

没有疑问,没有埋怨,他温和地答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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