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洸长年戍守边境,到底还有近万的精兵吧。”柳斜桥侧过头去咳嗽着道。
“您说的是。”校官道,“易将军的任务不就是将那一万人引出来?已经在搦战了,且看冯洸忍得了多久。”
“他哪里需要忍,只待他将守城的兵招齐了,他便可以迎战了。”柳斜桥嘴角微勾,“人心最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若不是总在扰民征兵扩充自己的私军,我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那校官离开之后,房中许久没有动静。
帘幕之后,徐敛眉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帘影筛落的一片薄雾。柳斜桥不停地咳嗽着,手往桌边摸索着拿了一碗茶,慢慢地饮尽了,右手却一软,茶碗哐当地落了地。
他闭上眼,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虚弱,已全被帘后的女人瞧见了。
但她不会表达怜悯。相反,她冷静地开口道:“冯洸是个有经验的守将,手底精兵皆可以一当十,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冒险。”
“战场上的事,哪一件不是冒险?”柳斜桥苍白着脸笑了一下,“这还是您教与我的。”
“你让易初与冯洸的军队针锋相对,本宫怕讨不了好。”徐敛眉一针见血。
“那是易将军的事。”柳斜桥道,“我会在城外两军分出胜负之前,就将邬城拔掉。”
徐敛眉道:“你太自信了。”
柳斜桥笑道:“我只是相信百姓的力量罢了。”
徐敛眉静了很久,道:“我相信你。”
***
傍晚申时,邬城外驻扎的徐国易初一部开始攻城。邬城令冯洸将抓来的几千贫民送到八个城门及城中各处守卫,自己领着一万精兵出城与易初鏖战。
从黄昏到深夜,双方战了个不胜不败,伤亡略当,但冯洸回过头,却看见徐国的旗帜已飘扬在邬城上方。
邬城城门洞开,徐军再不同齐军缠斗,径自从他们身边冲杀进了城里去。
(二)
不过一日之间,邬城便换了旗帜。冯洸直到被斩杀在徐兵马下的一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百姓会为敌人打开城门。
在新派的守令到来之前,易初暂代了邬城令,将邬城着力改造成徐国在前线上的一座堡垒。为了安定邬城,柳斜桥仍滞留此地半月之久,处理各种大小事务,接待当地的豪强大族,忙得不可开交。夏日渐渐地逼近了,邬城的空气里暖得几乎能渗出水来,柳斜桥的咳嗽却越来越频繁,到得后来他已不愿同徐敛眉睡在一处。
“我……咳咳,我怕半夜吵着您。”柳斜桥说着,已入夜了,烛火在他脸上扑朔,却显得他整个人更为苍白。他起身往外走。
徐敛眉坐在床前,抬起半边眉毛打量着他。俄而她开口道:“我记得过去怀着阿肇时,你总是半夜里照料我。”
他侧过头看她。
她抿了抿唇,侧了身子道:“你换房住,叫我如何照料你?”
他低下头,看向桌案上的文牍,“我怕会很晚才睡。”
徐敛眉道:“你的头发,是不是熬夜熬白的?”
他笑了,“是啊。殿下若能回来帮我,是最好的了。”
“我不帮你,你也不许变老。”
柳斜桥惊讶地摸摸自己的脸,“啊,我变老了?”
徐敛眉扑哧笑出了声,眼眸里微光浮动。柳斜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夸张地道:“您说的是当真的么?”
她渐渐地敛了笑容。手底的肌肤苍白而微凉,被烛火照出几重暗昧的影。他自然没有老,他抬眸微笑的模样,仍然如一个年轻的仰慕者,眉眼间点染着多情的俊逸。
他总归是好看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她似乎从来没有见他狼狈过。
“先生若老了,”她放缓了声音,夜色中听来,几乎染着温柔,“我也便老了。”
他微笑地凝注着她,“我等着那一日。”
她抿着唇,身子一点点朝他倾靠过去。他揽住她,轻轻地吻她的发顶,她感觉到他的喉结就在自己的耳畔微颤:“待此间事了,您可愿陪在下去一趟南海?”
她一顿,“南海?为什么?”
“您不是一直想去?”他低沉的笑声像一种诱惑,“那是我的家乡,我已十八年不曾回去看一眼了。”
她有些讶异,“岑都的事你不管了?南海那样远……只有我们两个……”
她脸上泛着红,心跳得极快。她还在恐惧,她不敢探问他更多的事,只是咬紧了唇。他放开了她,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您不愿意?”
她连忙地摇头。“我,我只是……”
他笑了笑,“您可以再慢慢想着,我先出去睡了。”
他这是——生气了?
她睁大了眼睛抬起头,却只看见他的背影。
第53章
第53章——似多情
孤清的烛火不声不响地燃烧着。徐敛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她不想睡,她知道今晚会有噩梦。全军覆没的噩梦,刀光剑影的噩梦,血染的松树林,血染的东江水,十多年的血,流到她脚底,再沿着夏夜的寒冷流遍她周身。
没有柳先生的陪伴,她只会成夜成夜地陷在噩梦里。
他还在生气么?因为自己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其实他是欲擒故纵吧?
她咬着唇,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她需要他——她并非不愿意陪他去南海,她只是害怕自己对他依赖得太过——长久以来她所害怕的,一直都只是这一桩事情而已。
柳先生是一个谜,呈给她一副微笑的假面。在他制造给她的这片迷雾里,她不仅解不开他,而且还无法保全自己。
被火焰烫过之后,谁敢立刻再次向光芒伸手?半个月以来,他用繁忙的政务军务,用体贴和温柔,用……阿肇,把她的人和心都锁了起来,逼得她从内里向他投了降,可这还不够,他还要得寸进尺,要带她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她深呼吸一口气,走下了床。她要同他说清楚,说清楚自己所有的脆弱和倔强,然后,她愿意……她要告诉他,她愿意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
敲门声却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咚咚咚,敲得很没有章法。
徐敛眉抬眼看向那扇门。即使明知道柳先生不会这样敲门,心里也掩藏不住那一点小小的期待。她走过去打开门,却没有见到人,这时一个糯糯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娘亲!”
她低下头,徐肇穿着件洗白的里衣,裹着他圆滚滚的小身材,正仰头朝她招着手,眉眼笑得弯成了月亮,“娘亲娘亲,我在这里!”
徐肇的眼睛生得像她,黑得极清澈,可她的眼睛从来不会这样笑。小孩子总是有着无穷的期待一般,笑的时候尽可以笑得不遗余力,她却做不到。
她嘴角微微一弯,低下身子将他抱了起来,手臂都沉了一下,“阿肇还不睡么?”她抱他进来,拿脚踢上了门,话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徐肇双臂大张地抱住她的肩膀,说道:“爹爹今天不跟娘亲睡呀,阿肇就可以跟娘亲睡了。”
徐敛眉笑了。
这半个月来,徐肇总想着蹭到父母床上来睡,可小客栈里的床太窄,容两个人正好,再加个孩子就难免睡不踏实。如是闹了几次,徐肇也不喜欢了,便自己同鸿宾睡在隔壁。
徐敛眉刮了刮他的鼻子,啼笑皆非地道:“娘亲惹爹爹生气了,你还这样高兴。”
徐肇小大人似地皱皱眉:“我知道!我看见爹爹在楼下喝酒。”
徐敛眉心中一动,“是么。”
“爹爹有心事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喝酒。”徐肇吐了吐舌头,“阿肇觉得,爹爹的心事都是娘亲吧。”
徐敛眉勉强地笑笑,“小孩子家家的,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是真的。”徐肇自顾自躺倒在舒服的床上,手却不肯放开她的手指头,“阿肇还见过爹爹哭。”
徐敛眉惊了一跳,“哭?!”
徐肇点点头,突然紧张地看向她,“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爹爹都不知道他被我瞧见了的。”
徐敛眉脸色白了,不说话,只紧紧咬着唇。
“但我只见过那一次。”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半夜窗前炸响的小烟花,“爹爹太累了,每次回鸣霜苑来,都是直接休息,我不敢吵他的。可那一回他回来以后,灯却一直亮着,我想,爹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如果他不累的话,我一定要找他说说话儿的。于是我走过去,爹爹站在窗前看月亮,一边看,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吓得不敢再瞧,跑回去装睡,第二天一早,爹爹给我做了早饭。我一看有我最讨厌的鱼汤,不想吃,可是想起爹爹哭了的样子,又不得不吃掉。”
徐敛眉默默脱了鞋,上床来,将孩子抱进怀里。孩子说着说着就累了,母亲的怀抱又是这样的温暖,他眼皮子直打架,嘴上还在念叨:“爹爹总是做鱼给我吃,我都说了我不爱吃,他还要做,没人吃,他就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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