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哄笑,这半日的悲戚尴尬都化作其乐融融。齐天睿干嗽一声也不得不赔笑,毕竟三婶算是为他娘解了围,只是瞧那丫头被这一奚落似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粉面桃腮,难为情地低头抿嘴儿一笑,那份甜,甜得人心腻,活脱儿一副心满意足的小妇人模样。齐天睿在一旁瞅着,心里真真稀罕,自当这世间能比他还无耻笃定的压根儿就没有,看来真是少见了世面!
老太太这一刻也缓了过来,闵夫人和林夫人搀扶着重靠在坐褥上,眼里头才算又平静下来,叫了天睿过来一道站了,看着这一对儿红彤彤、漂亮的新人,笑容满溢,吩咐道,“天睿,带你媳妇见过伯母婶子和你妹妹们。”
“是。”
两人相随先来到大太太面前行礼,先前的红眼圈已然褪去,阮夫人微笑着起身扶了他两个,亲亲地握了莞初,如将才的老祖母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这孩子生的这么可怜见儿的招人疼,莫说是天睿,便是咱们瞧着也喜欢。”说着轻轻拍拍莞初的手,一本正经道,“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咱娘儿们把东院的门一锁,让他在外头求去。”
新娘子被说得满面绯红,一屋子的女人更笑开了,病榻上的老太太也逗得合不拢嘴。头一次见大伯母如此打趣儿说话,齐天睿虽是被接连揶揄笑得尴尬倒也觉着新鲜,只有落在人群外的闵夫人听得出来:这一句,并非玩话。
一对新人又转向林夫人,口称“见过三婶”两人行礼,起身被林夫人揽了,笑道,“这个礼我是一定要的。”这位婶娘年纪不到四十,身材高挑,柳眉杏眼,一身袄裙虽是上好的云缎,却是一色天青,发间一只翡翠金凤钗,耳边两颗鎏金银环宝玉坠,喜庆不失稳重。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语声却是江南的软柔,绵绵的,似那鹅蛋脸庞上总是温和的笑,甚是暖人心。
莞初不觉悄悄纳罕,齐家长辈如今还在官中任职的只有三老爷齐允年,听说此人一介文官却有雷霆之势,行事果断,大刀阔斧,是朝中有名的“虎将文差”。不久前高升右都御使、巡抚西北,这样一位人物偏有如此温婉柔媚的夫人,岁数似也差得多,膝下又只一对双胞小女儿,也是有趣。
见过了两位太太,莞初抬眼再瞧,房中华衣丽服、人虽多倒大致都分得清,只有边上一位妇人,眼眉含笑半日不语,她与林夫人一般的年纪,面上妆容雅致,精描细绘,一身杨妃红的云缎袄、双臂上绕着水纹披肩,身姿婀娜,丰韵聘婷,实在不俗。此人绝非仆妇下人,却又不曾在这堂中落座,莞初暗自想来该是个尴尬之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犹豫着看向身边人指望他引领,岂料不待齐天睿接应,身后竟是传来闵夫人的声音,“这是你大伯家的姨娘。”
有婆婆亲自来指点,莞初赶紧福身,“见过姨娘。”
方姨娘紧忙着双手接了,“可是不敢。”又啧啧赞道,“真真是画儿一般的女儿,我只当咱们家的女孩儿算得标致了,这一瞧见,才知当真是井底之蛙了。”
齐天睿笑道,“姨娘这话是要得罪人了。”
“可不是!”女孩儿们都围拢过来,“姨娘真是偏心呢!”
“哎哟,”方姨娘笑得暖,十分端庄,一边一个揽了秀婧秀雅,“一个个都是美人儿呢。”
方姨娘这边一热闹,端端冷了那高高在上的阮夫人,看着她冷脸不应身边只有自己的儿媳兰洙,闵夫人这才气顺一些,更走近,笑意融融,拉过一旁抿嘴儿笑的女孩儿对莞初道,“这是大伯家的秀筠妹妹,那两个小姑娘是三叔家的秀婧秀雅妹妹。”
眼前这女孩比莞初年纪略小些,身量苗条,面容恬静,柳叶儿弯弯,小鼻小口,丹凤轻挑,许是气血不足人有些苍白,更让这双眼睛总像是心酸有泪又似怯怯含羞,没有秀婧秀雅那小女儿的娇俏,只如水边那柔柔的小柳儿,细雨随风,袅袅婀娜。莞初伸手轻轻牵了她,“妹妹。”
白净的小脸羞得红扑扑的,她似比这新娘子还要难为情,一开口语声极软,“嫂嫂。”
林夫人笑道,“我这两个是聒噪的,秀筠最是个可心人儿,往后姐妹们常在一处,嫂嫂多照应担待才是。”
“她能知道些什么,”未待莞初应,闵夫人道,“不过是白长了年纪而已。”
林夫人闻言笑笑,未再接话。
“回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众人正说笑着,外头小丫头进来回话,“三爷送了回礼帖子进来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问老太太、太太可还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应道,“正好儿,快让他进来见见哥哥嫂子。”
传话出去,不一会儿挑帘子进来一位公子:青丝高束,上插镶紫晶镂雕白玉鎏金簪;身穿织金妆花缎宝蓝箭袖,外罩水蓝鹤氅裘。眉似飞剑,目若朗星,浅麦的面庞高鼻宽额棱角分明;宽肩束腰,身型款款,翩翩少年郎增之一分多,裁之一分少,一撩袍子单膝跪地,书生儒雅掩不住英姿挺拔。
老太太应他回话,旁人都似平常,只有这唯一一个似是见到了那云天之外的来客。齐天睿原不在意,一眼瞥见,端端吓了一跳,只见那丫头雷劈了似的,将才的笃定与装腔作势全然不见,此刻一脸呆怔,两眼发直。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天悦生就一副好皮囊,小的时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常被这做二哥的捉弄给他穿了女孩衣裳逗他玩,好在模样美倒不妨碍他长志气,长大了正经习了几年武算是有了男人气。可看这丫头的眼神并非是那痴心女儿见着美少年,倒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发白更甚惊吓。不管她是看着喜欢还是怕,这一副看痴了的模样实在丢人,齐天睿不经意上前宽袖之下一把握了莞初的腕子,那铁箍子一般的力道足足让她醒了*。
“来,见过三弟。”
莞初回了神,慌乱之中直往齐天睿身后躲。他手下用力,紧紧攥着她,几是将人拖了过来。
“二哥,”天悦颔首见过齐天睿,又对着莞初深深作揖:“天悦见过嫂嫂。”
莞初屏了气,恨不能也闭了眼,可怎奈那腕子上的力道似要捏断了她,再不容她躲避,只得搜刮着力气挤出一点声:“……嗯。”
“天悦,赶明儿那回礼的单子送一份到我柜上去。”齐天睿岔开了话,手下丝毫不见半点松懈。
“是,单预备了二哥那边儿的,我这就送过去。”
“不急。”
说着话已是到了晌午,老太太原是要在福鹤堂设家宴与新人一道用饭,怎奈这两日过于兴起又劳累,心力有些不支,便吩咐把酒宴摆到后头暖阁里让他们自己热闹去。三个儿媳一合计,林夫人带着晚辈们过去,阮夫人和闵夫人留下陪侍老太太。
一众人辞别老祖宗,仆妇丫头们簇拥着往外去。秀筠姐妹都过来拉着莞初,兰洙笑着拦了,努努嘴,才见那新郎官人虽是到了门外却并未下台阶,显是在候着,女孩们掩嘴儿笑,便都先走一步。
随在齐天睿身边,莞初低着头,他抬步,她跟着,先前那乖巧的模样不见,亦步亦趋,木头人儿一般。出了福鹤堂拐入小角门,东西夹道穿堂四下无人,齐天睿驻了脚步,回身,那人近在眼前,冷冰冰的小脸眉心微蹙,低垂的眼帘上绒绒的睫毛颤巍巍的,心思满腹、人在魂离,停了这半日都不曾抬眼看他。
“认得天悦?”
她终是抬起头,却不知看向何处,两只甜甜的小涡儿隐去不见,目光那么远,似根本无意遮掩将才的失态,清冷的日头映在那琥珀里,深不见底,轻声回道:“不认得。”
齐天睿微微一笑,果然,这二人交情匪浅。想天悦不过将将十七岁,宅门之中娇养从未经得什么事,可将才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能如此从容,那一拜谦恭随和不露半点端倪,于她的失态遮掩得十分妥帖,显见他早已知道这位新嫁的嫂嫂是谁。
齐天睿不觉咬咬牙,这丫头究竟在娘家是如何随意,早早定了亲竟又招惹了这些旧识,那一厢叶从夕为她万里而归、寸步不离,甘心苦苦守候;这边厢天悦近水楼台、早有绸缪,显是成竹在胸;唯独不解之人便是他这一身喜服、叩天拜地的相公!
☆、第15章 难道因由
入了夜,天倒大放了晴,黑缎子似的夜空高高地缀了几颗星,不及夏日闪亮,小小的,十分干净养眼。
菱窗半开,口鼻之中都是雨后清新,冷冷地沁入心肠,后半晌的时候齐天睿的头疼算是止住,身上的酸软便也不觉怎样了,此刻站在窗前一杯热茶,一点星光,人便清爽起来。这一日东走西拜,真是劳心劳力,好在明儿就是归宁之日,一场大戏总算是要收场,短短一日一夜,磕磕绊绊,一颗挪借来的小棋子,处处招架,不但破功还破局,这帐究竟该算在谁头上?
前晌在福鹤堂的失态勉强遮掩过去,齐天睿惊讶之余不得不多存下些心思。家宴之上,大哥齐天佑特地从府衙赶回来带了四弟天旭来与他们相见。看那丫头给大哥行礼,齐天睿竟是促狭地想瞧瞧她可是与这位木头刻出来的大伯子也是旧识,若果真如此,他便是要即刻往庙里去,看看是哪里丢了尊法力无边的菩萨一不小心让他娶回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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