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早已通禀,齐天睿进得门来,见闵夫人已是褪去了昨日的喜庆,此刻一身佛青色缠枝莲花缎袄,虽也是应着喜事崭新的料子,只这颜色却是和着亡夫之后的素净,若非案上挂了喜字的茶盘点心,这房中佛香冉冉,一切如旧。端坐堂上,闵夫人面色肃然,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何处,仿若眼前什么都没有;堂下端端正正地跪着新媳妇,两手捧着茶盅恭恭敬敬地举在额前。
齐天睿这才明白为何艾叶儿见着他那般不悦,估摸着她家小姐这是一早来了敬茶,这半日婆婆都没接过去。瞧她端得稳稳当当的,小脸上一副极虔诚的模样,齐天睿心里恨,装得倒像!知道闵夫人是借着儿子还未到不肯只接媳妇的茶有意刁难她,算起来有大半个时辰了,铁打的手臂也该酸得要断掉,原本有叶从夕这一层关系在,齐天睿该出手相助,却这一夜消磨,此刻依旧浑身酸疼、眼睛发涩,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撩袍子大礼叩拜。
“太太恕罪,儿子昨儿吃多了酒来晚了。”
自听传儿子来了,闵夫人便屏着一口气,自知这年轻气盛、火力旺,之前如何信誓旦旦亦难免洞房花烛见了小娇娘便把自己的娘忘到脑后,即使休书在手若没有儿子撑腰也是一纸空文,遂这第一日第一桩就想瞧瞧他二人是怎样前来、神色如何,未料到竟是那丫头先到,见那皮儿白水嫩、水葱儿似的,一双清眸浅水滟滟、勾魂摄魄,真真是一点粉唇梅花带雪十分俏、两只小涡儿未语先伤无限娇。落在眼中闵夫人这一夜未眠的苦涩越发闷堵在心口,此刻见儿子于她丝毫不见半分怜惜、神色漠然形同路人,全不似那春睡初起的相互着意,闵夫人暗自叹果然算是个见过世面的,曾经于这不肖子混迹声色之所的怨恨就此烟消云散,这口气舒舒坦坦地出来,“快起来。”
齐天睿强自站起身,不敢将那膝盖软如碎骨的怯露在众人眼中,未及闵夫人再张罗自去落座。看着儿子一道堂上坐,闵夫人更露了笑容,“瞧这脸色,昨儿客多,我就知道天佑天悦帮你也遮挡不住什么,醉自是难免。”
“嗯。”齐天睿应了一声,推开桌上那只敬茶的龙凤祥云金玉盏,捡了平日喝茶的杯子自斟了抿起来。
“可用了早饭了?”闵夫人问道。
齐天睿边抿着热茶边瞥一眼地上的人,“还没。”
闵夫人满面笑,“早起吩咐煮了热热的胭脂米粥,这就让人端来。”一旁的彦妈妈闻言赶紧接了话,“正是,还有几样儿新鲜小果儿,都是现成的,这就来。”
齐天睿欣然允下,眼角处那捧着茶盅的人终是微微颤了颤身子,脸色有些僵……
这一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摆上了红稻米粥、各色小菜并点心,热热的一桌,齐天睿一见身上的酸痛都似轻些,拿了汤匙大口吃。闵夫人一面夹菜,一面只管疼道:“我的儿,慢些。”
从昨儿一大早出门迎娶到夜里的喜宴,齐天睿一路应礼腹中空空,直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一顿偿补,风卷残云,十分适宜。儿子吃得香甜,闵夫人看得更香甜,那地上的新娘子端端成了不合时宜陪衬。
齐天睿吃好漱了口,方道,“老太太那边儿还等着呢,咱们过去吧。”
闵夫人回道,“不急,早起福鹤堂就传话过来说老太太昨儿乏了,大夫嘱要好生歇息,让今儿晌午前过去就成。”
“也不早了。”齐天睿说着站起身,亲自给桌上那只金玉盏斟了热茶,双手捧了双膝跪地,“太太请用。”
闵夫人微笑着接过,轻轻抚了茶叶抿了一口,点点头。
待放下这一盅,众人的目光重又落在地上的人,莞初亦赶紧更捧高了手里的茶随着轻声道,“太太请用。”
闵夫人沉了脸色,“往后记住,大家子里凡事都有规矩,莫将你那小家宅院的行事带出来。得罪我倒还罢了,日后在老太太、老爷太太、叔伯妯娌前失了礼可就是这一房的不尊重,丢的是天睿和我的脸面,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
“往后我自会指点你,好生学了。”
“是。”
齐天睿眯了眼一旁瞧着,揣摩着这是犯了哪一条?瞧闵夫人的脸色,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难不成是开口叫了娘?倒是亲。
又冷眼默声了一刻,闵夫人这才接了莞初手中那盅早已冷透的茶,只在唇边沾了沾便“啪”一声落在桌上。
“走吧。”
闵夫人起身,丫鬟妈妈们赶紧上前搀扶了,一众人簇拥着往外去。
齐天睿落在后头,看那跪着的人身子往后一靠,轻轻舒了口气,卸去那只千斤重的茶盅小脸立刻复了桃花儿粉,将才婆婆那一番说道竟似左耳进右耳已然出,眸中清凌凌的,嘴角一翘,小酒窝只露了一只,居然俏皮皮抿出一个笑,不料一抬眼正对上他,赶紧低头,拽了裙角就往起站,那身手利落的,轻盈盈扑腾了翅膀的小雀儿一般,转身就离他而去,仿佛将才一个多时辰跪在青石地上只是蜻蜓点水,齐天睿看得怔,忽记起雨中那忽然绷紧、端端救了他尴尬的喜绸……
出到堂屋外,闵夫人一行已然走到大甬道当中,齐天睿站在石阶上,石阶下是安安静静候着他的人,抬起小脸望过来,一副理所当然要随着相公的模样,全不似将才逃也似的慌乱;身上不知是没寻着还是不知礼,依旧是一身拜堂的喜服,昨夜拆凤冠拆得一头乱发,此刻青丝盘拢在一侧,连绵而下,错落有致,分明是个妇人髻却是挽出了小女儿的娇俏;有了昨日冷水洗脸的怕,今儿她再不敢擦一点脂粉,薄薄的日头下,细白剔透,淡淡的眉,绒绒的眼睛,一眨一眨,那眸中琥珀的颜色便似夜空繁星坠了清湖,十分的雅净,十分寒……
一朵小梅,凌寒傲雪自清高。
齐天睿咬咬牙……
☆、第14章 满地桃花
一路往福鹤堂去,头顶着薄日头,脚下依旧是阴雨干不透、斑驳的路面,路长,湿冷的潮气吸在鼻子里直冲冲的,小刀子似的刮得生疼;头昏沉沉,身上的酸痛亦未减轻多少,只这一刻又添了这一点的不适,齐天睿心里极燥,瞥一眼身边人,含羞低头、亦步亦趋,乖得很,忽想起叶从夕那日的话,‘一颗玲珑心,满是俏心思’,又记得昨日酒席之上他微微含笑从始至终,如一尊冷泥的雕塑,惘然失魂,齐天睿心里那丝异样更深了几分……
来到福鹤堂,石阶上便听得里头欢声笑语,那喜庆倒真是比正经迎娶新妇的西院热闹许多。老太太早已被一众人簇拥着,伸长了脖子等着,闵夫人领着新人进来,满面堆笑:“见过老祖宗。”福福身便自起身陪侍在老太太身旁。
众人围拢,一对红彤彤的新人俯身叩首。待抬起头,这头一次露面的新媳妇即刻招来众目睽睽,人们都似再看不着那不合时宜的喜服,只管窃窃私语,语声倒并不避讳,满含着笑意。
“来,过来。”
听老人开口召唤,莞初怔了怔,一旁侍候的兰洙赶紧走过去挽起她,笑道,“我只说了老太太不信,快来让老人家好好儿瞧瞧。”
人拉到了跟前儿,近近地挨在半卧的老人身边,像是被拢在怀中。抬手握了她,老太太轻轻地抚摸,亲近得局促,莞初越发低了头。不知怎的,那力道越来越大,紧紧地攥了,莞初正是纳闷儿,却见老人借着力竟是挺起了腰身,丫鬟双玉赶紧从身后双臂托着撑了,老人依旧不肯松开,更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从那鬓边滑落的发丝轻轻抚过她的眉眼,小小的鼻……
莞初屏了气,不觉病中枯瘦的手,但觉出那细细微微的颤抖,气息不匀,强睁着老眼昏花,眨了眨,红丝漫布,就着泪光,那眼中方才有了亮光,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揉搓,虚病的身子竟是再攒不足一口气,唇颤颤巍巍,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光景着实出人意外,老暮之年见了隔代孙媳该是欣喜享福才是,如何心酸至此?不敢造次,房中一时哑然,众人面上的笑容都不知该如何收敛,正是尴尬,只听得大太太阮夫人道,“瞧老太太心疼的,这孩子生的多好,将将这头一面儿见着我就……”说着低头用帕子沾着眼睛,泪水显是早一步流了出来,又强笑哽咽道,“真真是……眼熟。”
众人不解,却有人解。闵夫人冷在一旁,面容僵硬,老太太这光景显然是记起了这丫头的生母。从不知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只知自家男人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未曾舍得放下,此刻看老太太睹念旧人,该是这母女十分连相,难道当年的她……便是如此清灵灵的可人?这故人的泪,究竟……是他一个人放不下的心思,还是这一家人放不下的心思?
屏在胸口强撑着的一口气被大太太一句话打得粉粉碎,真真像是一巴掌端端扇在闵夫人脸上,多少年的心痛都不及这一刻的羞辱……
“面善自是眼熟。”坐在另一边的三太太林夫人柔声接了话,起身走到莞初身边轻轻揽了肩头,“昨儿秀婧秀雅回来就直说嫂嫂好看,今儿一见果然不俗。这么水灵的孩子,多少赏心悦目,谁人不爱呢?”转而笑看着半天无人理会的新郎倌,“天睿啊,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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