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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 (湮菲)


  父子俩开始出现摩擦,起初只是因为一点小事而各执己见,后来就动起了手。
  天机阁老很是为难,这老子管教儿子是家事,他不便插手。但在他管辖之下闹事,他不管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他从一个狱卒,无奈当起了和事老。
  可令他更难堪的是,每当他想横插一手做个好人,那父子俩竟会一齐同仇敌忾,勒令他不要多管闲事,他们自己解决。天机阁老热脸贴了冷屁股,好没意思,索性也不管了。只要他们不聚众闹事,两个人之间打打架不妨碍落英谷的治安。
  后来他就后悔了……也许当时坚持一点上去劝劝架,至少劝劝即恒,将一个正迈入叛逆期的少年控制在合情的范围内,也许事态还不会演变到之后那么无法收拾。
  墨殊的抑郁一日比一日严重,性情也一日比一日暴烈,但他却像一个饥渴之人渴求活水一样饮鸩止渴。他与即恒的关系愈来愈差,却反而愈来愈想要抓紧他。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对于相依为命的亲人就愈发地渴望留在身边。
  即恒几乎已被他软禁在了身边,就差栓一根绳子在身上,走到哪牵到哪。
  精神好的时候,他像一个最可亲的父亲,指着繁星细数星辰,教导即恒如何凭借星空辨识方向,甚至预测气候变化,推测星局卦象;精神不佳的时候,他萎靡不振坐在那里,他去不了的地方,即恒也不许去。
  而可怕的时候,是他郁结积累难以发泄,就发了狂似的对孩子又打又骂,下手毫不知轻重。
  他已经开始精神失常。一只压抑得太久的猛兽,将自己生生逼成了内伤。
  战败,屈辱,灭族,家破人亡……最不甘的人是他,最痛恨的是他,最渴望有朝一日还能策马挥刀,叱咤中原大陆的人依旧是他。可是即恒不争气,不理解,甚至反感。
  长年累月的争锋相对与生死难弃将这对父子折腾得精疲力尽,终于有一天墨殊倒下了。而人人都知道,在落英谷里倒下,就再难重新站起来。
  玉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他们的每一日都在与玉英做着持久的拉锯战,而一旦示弱就难逃魔掌。玉英不会要了他们的命,但玉英会阻止他们活下去。
  墨殊倒下之后人一下子憔悴得不成人形,好像这个坚忍多年的兽忽然被一股力量吸干了似的,终于被推到了黄泉的渡口。
  落英谷顿时弥漫起一股隐动的不安,仿佛平静河面下卷起的波涛。
  那段日子是天机阁老最紧张的时期,关押在落英谷里的河鹿残部都是族内的领袖级人物,猛兽的野性可以被压制,但不可能被磨灭。族长的死亡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刺激,是彻底的心死,还是全力的一搏?谁也不能预料。
  即恒被众多眼睛盯视着,那一道道视线里有谴责,有鼓舞,也有仇恨。那些目光犹如一根真正的绳索,将他彻底栓在了墨殊身边。
  天机阁老没有办法将即恒从漩涡里解救出来,更何况即恒未必会领他这个情。他无法揣测墨殊垂死之际的这段时间里,这冤家似的父子俩究竟是怎么一起度过的。他们简直就像上辈子结下了深仇大恨,这辈子却要以亲人的名义绑缚在一起,继续未解的愁怨。
  墨殊始终没有咽气,尽管照时日推断,他已经活得相当艰难了。每一日前去探望的河鹿,都会带着一脸凝重从他们居住的小山洞里走出来,但天机阁老并未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墨殊死了,他们不必要隐瞒,因为即恒不会隐瞒。他被道德与良知囚禁在那一方小小的山洞里,比这落英谷还要逼仄难忍,他会疯的。
  没有人会救他,他一定会救自己。
  天机阁老感到很无奈,甚至可笑。他竟然要靠一个孩子来判断河鹿的异动。
  

☆、落英谷(二)

  
  天上城的守卫日渐加强了把守,直到某一日凌晨,天方亮的时候,墨殊死亡的消息终于从那山洞里传了出来。
  河鹿一族蜂拥而至,将小小的山洞堵得严严实实,追悼族长的逝去。天机阁老知道,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命人驱散围观人员,将墨殊的尸体抬了出来,也带出了精神恍惚的即恒。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被软禁在家中,守着恩怨难分的父亲走完最后一段艰难的路程。
  天机阁老只担心他也会传染上忧郁的病,但少年只是望着父亲的遗体被蒙上白布,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始终连一滴泪都没有落下。
  这并非是个好兆头,墨殊在发疯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极其冷静沉默的时期,就像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
  天机阁老向天上城汇报了墨殊逝世的消息,天帝令他好生安抚河鹿残部,并给墨殊办一场与他族长身份匹配的葬礼。
  阶下囚的葬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族长身份相匹配,漫山的守卫重兵把守,森严地守着落英谷的出口。抬头向天空望去,甚至连日光仿佛都要被遮蔽。
  墨殊出殡的时候即恒披麻戴孝走在最前头,落英谷里常年不见阳光,令他的皮肤白得有些骇人。天机阁老看着他瘦削的身体被推在队伍的最前端,几乎要淹没在这漫天飘舞的白色之中。他心下一软,便跟到即恒身边,想与他说说话。
  即恒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失了魂似的,犹如一只行尸走肉在世间游荡,跟随着父亲的遗体向黄泉走去。他心疼得很,这么些年看着这孩子长大,就如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了,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入歧途,而自己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
  他深深叹口气,不禁走到棺木旁边。棺木没有上盖,河鹿一族没有入土随棺的习俗,他们为战而生,为战而死,死得其所,哪里都是故土;青山绿水,哪里都是埋骨之地。可上头发了话要厚葬,天机阁老寻思着找副棺木也方便抬尸,就命人现做了一副,以表庄重。
  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得起墨殊了,走到遗体旁边时心中却是哀叹:你啊你,有这么好的儿子陪着,却不懂珍惜。老夫想要这个儿子,人家还不愿搭理呢。
  他依稀记得墨殊的夫人莫炎美艳惊觉天下,虽然即恒长得不像他们,但也清秀可爱,墨殊理应也不该太差。自墨殊犯病以来过了这么久,他都有点想不起墨殊的样子了,入殓时也都由河鹿一族自己人在打理,不要他们插手。天机阁老心想,不知道墨殊病逝的模样自己还能不能认得出来。这么一想,他不自觉地撩起盖在上面的白布。
  “阁老。”即恒突然叫了他一声,他才掀起白布的一角,就只好讪讪地放了回去。然而一抹青黑色的伤痕掠过眼角的余光,在白布衬托下显得分外可怖。
  “孩子,刚才老夫看到你爹身上爬了一只小虫子,想替他捉掉。”天机阁老心虚地笑道,无视身后一众虎视眈眈的视线。
  即恒淡淡地笑了起来,他本就长得可爱,又温顺平和的样子,静静笑起来特别让人想亲近。尽管这是只爆发起来十分危险的兽,但此时此刻,也不会有人能对他这副憔悴的笑颜产生丝毫的戒心。
  他毕竟是个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
  “阁老,你说爹死了会去哪里?”即恒讷讷地问,稚嫩的脸庞分外认真。
  天机阁老敷衍地道:“人死了哪里都不去,他的骨骸会消解于大地,他的魂魄会消散在世间,而他的留恋则会徘徊在最亲近的人身边。”
  即恒的脸色更加苍白,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天机阁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一个被家暴过的孩子,说他父亲死后还会阴魂不散缠在他身边,无疑是最恐怖的噩耗。
  老人有些愧疚,便走到即恒身边,靠近了他。即恒的手很冷,他抓着那只手就像抓着一块白玉。神的体温不高,所以他想为即恒搓热双手有些费劲,便捧着那双小手凑到嘴边,轻轻哈着气。
  即恒眼底浮起一丝落寞,眼眶也有些红,也许从来没有人这样呵护过他。他的父亲不会为他做这种事,他的父亲只要求他能够如他希望的那样成长。
  “你爹不在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天机阁老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片温热,满腔的父爱之情满溢胸间。
  即恒抿着唇微笑,比起他的族人成日里冰冷凶狠的模样,这孩子着实平易近人。他脆生生地问:“阁老会照顾我吗?”
  “当然了。”天机阁老握着他的手保证,“你以后乖乖的,阁老就替你爹照顾你,把你当儿子。”
  少年乌黑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他,清澈无底,如一汪深潭。这眼睛太干净了,带着一股吸人的魔力。
  “那……能让我走吗?”
  天机阁老一时有些恍惚,甚至不能自那深瞳里回过神来,即恒瘦小的手已经钳住了他的喉咙。他一动手,身后一阵如虎般的嘶吼便似浪潮般打了过来。
  白色纸片被一洒入空,飘飘扬扬落下,像雪花一样落满这白色的山谷。
  天机阁老凝着那双眼,苍老的瞳孔渐渐放大,只哑声问:“……你杀了他?”
  即恒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似深水,里面掩盖着流不尽的痛苦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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