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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 (湮菲)


  “方才关于魂盏的故事虽不知真假,但有一点却是真的——魂盏花开在尸体上,以腐肉为养料。形同酒盏的花朵传说是因为盛着灵魂。”
  他举目望向手中晶莹剔透的圆珠,在月光下,圆珠内部仿若有丝缕脂白物质在里面流动,他沉下声音继而说道:“魂盏的精髓便是因为吸收了尸体的脑髓以后,凝结而成……”
  和瑾只觉得耳边空洞无物,唯有即恒轻淡的声音飘在耳际,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好半晌,滞涩的呼吸才重新顺畅,她以为残酷的真相已经告一段落了,然而即恒大略扫视了一圈花海后,最后轻叹道:“以这里魂盏的数量和精髓的大小来看,公主……这里可能是一处埋尸地。”
  周遭再见不到光,和瑾紧紧地闭上眼,眼捷在苍白的容颜上颤抖。她将头埋进即恒怀中,攥住他衣袖的手抖个不停。
  ……两年来她竟一直踩在坟地上,对着尸首的脑髓垂涎不已?
  心里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啊——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最后一刻打破她虚妄的美梦?她宁可在心里留一个终生的遗憾,也不想要这样清醒的憎恶……!
  即恒甩手将圆珠丢入花海,再不愿多看一眼。他垂首凝视着受到打击的和瑾,轻轻抚着她的背,给予她寥寥无几的安慰。
  “公主,我们走吧。”他在她耳边柔声说。
  和瑾没有回答,即恒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呜咽声。当他环住她娇小的身体时,发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我走不动了……”和瑾断断续续地咽道,连牙齿都在打颤。
  即恒看着她惊吓过度的模样,忽然感到好笑,又觉得她可怜。迄今为止,她总是活在一个个美丽表皮包裹下的污秽里,而她自己劣迹斑斑,内心却比这宫里任何人都要天真无辜。
  他无法评断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也许让她受骗到底,比起在告别前揭穿要幸福得多。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将这种东西当做宝物去珍藏……想想都恶心。
  “要恨就恨我吧,我做不到不说实话。”他低声诚恳地说道。
  和瑾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双雨雾朦胧的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光直盯着他,尽管全身仍在颤抖,吐出的话语却中气十足:“混蛋!既然知道还不带我离开这里!”
  即恒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旋即满心的歉意都化作一股郁闷之情,以滔天之势直冲上头顶——为什么?为什么他诚恳地表白时,她不接受;他诚恳地道歉时,她也不接受?
  他所剩无几的诚恳都要被浪费完了!
  心头灰暗了一瞬间,即恒当即便跳下石台,对着瑟瑟发抖的和瑾伸出手,满脸幽怨,最后一次诚恳地说:“我背你吧。”
  和瑾犹豫着挪动身子,将自己完全托付在他的背上,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有点尴尬,可她实在不想碰触到这些花哪怕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愿意将它们从记忆中永远洗掉。
  她的身子很轻,即恒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抱起来,更不用说背。当她身上的重量压在自己背上时,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嗯……软软的,可是其他地方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不仅即恒这样想,和瑾自己也发现了。她发现自己不但要牢牢钩住即恒的脖子,还要张开腿夹住他的腰……现在她的脸肯定烧得都能煮熟一个鸡蛋了吧。
  气氛忽然间就沉闷下来,闷得人心头发慌。
  这时,即恒突地开口,语气平淡地说道:“公主,卑职建议您多吃一些。”
  “啊?”和瑾从羞赧中乍然回过神,讷讷问道,“你什么意思?”
  “卑职是为了您的身体和健康着想,无比诚恳地建议。”顿了顿,似是怕和瑾误解,又赶忙补充道,“公主不要误会,卑职断不是在嫌弃您没有手感……啊——!”
  和瑾勒住他的脖子,涨红了脸骂道:“下流!无耻!!把你脑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都给本公主丢掉!!!”
  “救命……救命……”即恒被迫仰头望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让两个人一起摔在花海里……确切地说,是摔在尸海里。
  和瑾见状急忙松手,扳住他的双肩连声怨道:“你站稳一点,别、别把我摔下去……”
  如果视线能化作一道剑光的话,即恒的脖子和脑袋都已经被洞穿了。和瑾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余心去追究吃不吃豆腐的事,反正吃也吃完了。
  即恒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这才紧紧捞住她的膝盖,快步离开了死亡之花的领地。
  当两人步入竹林之中,周围又暗了下来,唯有零星的月光洒落,尚能辨清前方的道路。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前一刻或尴尬或恐惧的心情纷纷如尘埃般落下。和瑾心里空荡荡的,她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这些年的憧憬,可是随即又想到那片唯美之下的肮脏,顿觉一股受辱的悲愤涌上心头。
  “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她愤然幽怨道。
  本没有指望即恒能给她答案,然而即恒却答了出来:“这应该不算是皇宫的范围,公主。”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声音沉着而有力地说:“陛下在前方设了路障,又划出一片密林阻隔,想必是因为这片区域他没有办法铲除,才会以严禁宫人前往。只是双重路障都挡不住公主的脚步,就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吧。”
  他轻轻笑了起来,和瑾却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她承认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好奇心过剩,乃至自作自受,但她仍然心有不甘:“可是这里连着皇宫,怎么就不算皇宫的区域呢?”
  即恒思忖了片刻,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公主知道五百年前以巫术控制天下的安雀国吗?”
  安雀国?这个名字和瑾听过,儿时跟着皇兄一起读书,好像在史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安雀最终因惨无人道的巫术而遭到民众的反抗,政权被推翻了。”
  “不错。”即恒颌首,“安雀国当权时期,包括皇宫皇陵的选址都极其考究,占尽了龙气聚集之地。如今放眼天下,再找不到其余能与之媲美的风水宝地。”
  和瑾脑筋一转,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她惊声道:“你的意思是,天罗的皇宫就是建立在安雀国的皇城遗址上?”
  “只怕三百年前七国称霸的时候,这里也是其中一国的皇城。”
  和瑾感到一阵心惊,如果那片花海是安雀国的遗址,那么那些花岂不是已经生长了五百年了?!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即恒后,即恒却不以为然否定了她的想法:“草木的寿命各有所长,这与它们的体型有着很大的关系。参天古木有百年甚至千年寿命,可像魂盏这样的小株断活不过一个月。每逢月圆前夜,新芽抽出,旧花凋残,倚靠满月时吸收月之精华来更新换代,所以精髓也只会在月圆之夜出现。”他微微一笑道,“小生命也有小生命的活法。”
  和瑾听完若有所悟,对魂盏的恐惧也轻了许多。可转念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你怎么能确定就是安雀国的遗址呢?那上面有字?”
  “确实有字。”即恒笑了笑,笃定地答道,“卑职在寻找打落精髓的方法时,注意到石台侧面,被魂盏遮掩的地方刻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巧,卑职虽不懂天罗文字,但过去因机缘巧合学过一点安雀字,勉强辨了出来。继而联想到安雀的巫术,推断出那里或许是一处安雀国的祭祀场所,屠杀了大量的奴隶所致。”
  和瑾默然无声,心里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即恒似乎对几百年的历史都了如指掌,他是从何得知这些过去的事情的?而且他先前与自己所讲的故事,大多都不像这个时代所会发生的……她看向月影下稳步向前的少年,不禁产生了一丝疑虑。
  背后突然噤声不语,倒让即恒感到迷惑,他思考了半晌自己哪里又得罪这位小公主了,最后讪讪地试探道:“公主莫非是在生气?”
  和瑾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过去看到他掩饰的表情,闷闷地说:“是,我很生气。你既然早就知道那地方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早说?”
  即恒轻笑着,柔声回答:“魂盏本身没有危害,只是株肥料诡异的花而已。我不想打扰公主的雅兴……”
  “雅兴”这个词让和瑾一阵崩溃,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回了自己身上。她悻悻地闭了嘴,颓丧地垂下双肩。
  周围安静极了,约摸只能听到两个人平稳的心跳声,一声声规律而有力。和瑾伏在即恒背上,逐渐放得开了,便将脸颊贴上去,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
  倏然间,她回想起他所说的那个女孩,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酸意,蔫蔫地问:“喂,你现在长大了,为什么没有跟那个女孩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和瑾感到空气一下子凝滞。她抬起头,将下巴搁在即恒的肩膀,忽地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即恒冷不丁浑身抖了一下,仿佛一串电流瞬间流遍全身。他低喃道:“别闹,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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