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走出去,狠狠合上了房门。红素二人和红豆一起迎上来。
红豆紧张道:“殿下和公子争吵起来了可是?红豆听见有摔东西的声音。公子他怎么样?”
姬初道:“是,摔的是你家公子的药。你说他怎么样?”
“啊?什么?”红豆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什么都没有。”
她命人抄了药方,即刻赶回都城去。马车还没出花都城门,她听见策马追来的属官禀报说宇文元死了。
姬初一点反应也不见,自顾自回陈王府静静地等着。
府外流言蜚语已到达她的身份也不可承受的顶峰,她知道这次莫须有的罪名将给她带来更大的惩罚。
当陈王领兵在战场上力挽狂澜时,他的儿子死在了她手里。皇帝如果没有严惩,谁也下不来台。毕竟,若连百姓都不买账,又何况抗击突厥的主力宇文思。
一个月后,天气已近晚秋。手谕从边境传回来,皇帝褫夺清河帝姬封号,收回汤沐邑清河郡,废除皇女身份,命姬初于南阁寺为宇文元诵经一年赎罪,其期行动同幽禁。
红素等人因劝诫不力全部调回帝京,罚入司计司,供宫人衣服、饮食、薪炭。
姬初才知道,原来当初来陈国还不算孤身一人,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孤独。但她已经不觉得寂寞。
她去城外南阁寺前,先去了北苑见宇文思的那位侍妾,想借《罗织经》。不过她并没有借到,因为这位侍妾从不信佛。
南阁寺很小,她站在小楼的最高处,可以将整座寺庙尽收眼底。这空荡沉寂的庙宇中,庭院被小尼扫得过分地干净。仿佛即使是深秋时节,庭中青石板上如有一片落叶,也是染了尘埃、也是着了相。
她不能再走出这座寺庙,别人也不肯轻易和她说话,终日陪伴她的只有往昔痛苦的回忆,四处弥漫的檀香,念不完的晦涩的经文,以及清晨旷古悠长的钟声。
如果一生就这样过去,她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漫长的清静里有个小插曲。
一次有个年轻的香客误闯进后院来,陡然见到高楼上一身雪白,披着长发的姬初,只觉得眼中世界已是无边的雪净。而雪光在她身上绽放开来,她微微流转的眼波倾泻一种幽静高贵的凄清之美。
年轻的香客以为这就是戏文里写好的戏码,他将与这位不知名的惊艳女子有段刻骨柔情。
他在楼下说了许多话,问了许多问题。姬初只是站在栏杆边安静而沉默地看着他。诚然这个一身公子哥儿打扮的香客不算难看,但她也不觉得怦然心动。
最后年轻的香客得不到回应,似乎变得很沮丧。跟着他的小厮脸色一改,催他快走,有人走过来了。
他决心明日再来,楼上却忽然飘下一张折好的信纸。
姬初请他带一本《罗织经》。她始终忘不掉这个名字。
第二日他果然来了,姬初下了楼,从他手中拿过书。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急匆匆赶到的几名老尼已经将他送走。
这个人再也没来过。
时光仿佛已经静止了。
直到山寺桃花盛开,春风又绿江南,才有信鸽带来一封出自帝京东宫的密信。
太子信上说先帝御驾亲征突厥,战况分明连连大捷,却偏偏离奇中箭驾崩,恐是有人谋害。而后宇文思统领三军围剿突厥,大胜回京,竟矫诏称先帝驾崩前提及太子年幼,不谙政务,未免登基后肆意妄为,须暂缓登基,命他监国。
皇后与太子率群臣据理力争,但难敌宇文思手握四十余万大军的威权。他自监国以来,在帝京为所欲为,屡次做出血溅朝堂之举。
如今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终日,正面手段已不能铲除他。如若姬初自认还是皇室之人,便不要独善其身,让皇后走到最耻辱的那一步。
姬初压抑着冰冷的笑,静静看完这封信,随后在青灯上付之一炬。
皇帝驾崩。太子之位不保。皇后将要走上最耻辱的一步。
都是她的至亲,都是陷入最可怕的境地。可是她再生气,再怨恨,也还是要在这寺庙里给宇文元诵经,即使他爹已经把她爹害死了。
☆、17|回帝京
半年后,秋风瑟瑟,城外枫叶林极目火红一片,仿佛要把这个世界燃烧起来。
已是深夜时分,一架马车从枫林深处驶来,轻轻停在帝京城门前的最后一座驿站外。马车极为不起眼,是赶路的旅人常雇的那样。所以当车里人一身漆黑大氅,连同面容头发一并遮掩完毕地落地时,驿站值夜的守卫拦住了她。
“你做什么?这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来的地方。”守卫疑心她不知道规矩,提醒道,“须得是朝廷的人。”
她想了想,失笑道:“如今我也不知我还算不算朝廷的人。”
“你不知是因为你还在犹豫。”此时驿站大门打开,太子领着一群人举着火把出来,看着她微怒道,“你既然犹豫,那你何必来?”
夜风猛地吹翻她宽大的帽子,月光下忽然乍开的雪白肌肤令众人眼睛微微一痛,天色为之皎然。
纵然是半世沉浮的老人,也不禁为这年轻鲜活的极致之美侧目。
姬初答道:“我不是特意来,我回京只有这一条路。”
“看来你早已不把自己当做皇室的人,又何必要回京趟这趟浑水。你在陈国岂非更加自在。”太子见她无动于衷,不禁咬牙挤兑。
“我在陈国,自不自在是另一回事。我虽不是帝姬了,可还是陈王妃。宇文思在这儿,我怎能不回京。殿下说对不对?”她的声音散在夜风中,带了深秋的凉意,听得人悚然一惊。
太子冷笑:“对。姬初,我没想到你才离宫一年多,已连母亲也不顾了。陈王妃,真是好大的威风。只是我看如今监国的陈王,也未必把你这没有背景的陈王妃放在眼里。不然,怎么也不该让你坐这样的马车进京。”
“那太子殿下又把我放在眼里了么?不然,怎么会让我这样进京?”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随行的皇后、太子一党的朝臣连忙劝解了几句,迎了姬初去房里再细谈。
太子带来的几十个禁卫守在门外,房内只亮着一盏烛台,灯光昏黄,人人脸上笼罩夜色的灰暗。
太子和姬初面面相对却不发一言,丞相景行洲盯着姬初若有所思,也不开口。
一名朝臣忍不住道:“清河殿下是什么样的品格儿,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吗?怎么真生气起来。何况也是太子殿下先发难,怪不得清河殿下不给面子。”
他们有求于她,自然不肯让她下不来台。
太子冷哼,斜眼瞥着姬初幽静的神色,道:“她什么品格,以前我知道,现在可说不准。”
“姬粲,你最好别把你在宇文思那里受的气发到我身上来。”姬初平静道,“你让我把自己当做皇室的人,应该为皇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是自然,血脉不是一个身份可以废除的。但是你若不把我当做妹妹,一心只想让我做个谋害宇文思的棋子,那我就不想奉陪。”
太子拍案而起,大怒道:“你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我若不把你当做妹妹,何必亲自出城来等你。可知我冒了多大的危险?陈王若知道我们三更半夜没带几个人就出了城,还不欢喜得疯了?立刻派人杀了我们一群人,神不知鬼不觉,还顺理成章把他那儿子扶上太子之位。你还跟我说不想奉陪,你怎么有脸去见母亲?怎么有脸去见被奸人所害的先帝?”
姬初静静地笑道:“事情到了那一步,我自然有办法保得住母亲。你也别拿先帝来压我,你是什么打算我知道——我若不知道,又怎么有资本跟宇文思斗?对我今日表现,你应该高兴才是。”
太子内心所想被她一语道破,也不禁讪讪地坐回去,撇嘴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最大的资本也不在这些地方。”
她眼波流转,倾泻一片幽冷的雪光落在太子眼底,仿佛刹那坠满凄迷的花,使人冰毁在这样的目光里。
姬初笑道:“那你觉得我最大的资本是什么?”
太子终究回过神来,为自己一时气愤,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愧疚。无论如何,他不应将皇族帝姬与以色侍人的下九流相提并论,那不仅折辱姬初的尊严,也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太子低声道:“细细,对不起。”
“用不着。”姬初沉默须臾,问道,“母亲怎么样?”
“不太好。”太子难过地道,“陈王将昭阳殿的宦使换了个遍,又派神策军守着,母亲行动受限,我也难得能进去看一次,不知她受了怎样的苦。原来的许多宫人也都无端端被他杀了,现在宫中人都只得看他脸色行事,真正举步维艰。”
姬初皱眉:“神策军执金吾不是先帝的亲信么?”
“哼,本来是,但现在是陈王的人。说来这跟你可脱不开关系。”
“什么意思?我对他没印象。”
“神策军执金吾叫做连池,是连柔的兄长。连柔——你总该有印象吧?”
姬初顿了一顿,嗤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怪不得。恐怕先帝突然驾崩,身后放冷箭的未必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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