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颗重石落在胸口,我长久不能言语。不出多久,我们走出鬼门关,忘川水声潺潺,对岸有一座小竹屋依山傍水建在河滩之上,周遭为芦苇所盖,开窗掷竿便可垂钓。我望着那小竹屋出了神,小声道:“子箫知道我不是她,对么。”
“他一开始以为你是青寐,可后来如何,我便不清楚了。你还得自己问他。”
我搜索枯肠,确定他曾告诉我,我不是他妻子。但再多愚昧的话我也不会再问。阎罗王告诉我这个段子,也只是想让我摸清事实,便是无论我是否愿意为子箫留下,他心中都会有个青寐。无论我与他有多恩爱,我们故事的开端,也是因着一个青寐。冷蓉即便出自青楼,也有一颗但求一对一真情的心。从杨云开始我却始终毫无长进,屈居第二也甘之如饴。杨云是少时痴迷也就罢了,可子箫……我在他身上委实投入了太多太多。
想到这里,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胸前的疼痛过去。
阎罗王在我耳边低声道:“东方千金,想不通事情时,可以试着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你且看河对岸。”
我睁开眼,失望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竹屋。”
阎罗王笑得很是阴险,伸手朝竹屋的方向弹了弹,那窗子便被一道风吹开,里面一件高悬的白袍子随风起舞。我错愕地张口,立即认出那是某个人最喜欢的衣服,不由往前垮了一步。
“人莫不饮食者,鲜能知味也。”阎罗王指向那边的手随着一转,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看见了奈何桥上的一堆痴男怨女,凄厉幽魂,还有靠在桥栏上望着我的汤少卿。
阎罗王道:“这小子辞官十年,一直住在河对岸,你天天路过这里,哪怕少看一眼子箫,都可以看见他。今天是他等你的最后一日,不管你是否打算过桥,好歹都去送他一程。”
我提起一口气飞奔到奈何桥上,却在少卿面前猛地刹住脚。他朝我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夫人,别来无恙。”
我望着他久久不动,最终只是淡淡笑道:“你这金门绣户的小王爷,居然能在那破茅屋住那么多年,这怨气怕是比阴间所有的鬼加起来都要大。”
少卿大抵万万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短暂怔忪后,只低头笑出声来。
我与少卿一起到阎罗殿走了一遭,在投生契上大笔一挥,盖了手印,又一起回到奈何桥。直至这时我才知道汤王爷果然是享福的命,哪怕住在竹屋里,也没忘记当初说要与我成为三世长寿夫妻,早把接下来三辈子的胎都选好了。
天微微亮,雨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长发吊死女鬼抱着绣球灯,在幽都城内漂游;被腰斩的官员走几步路便落成了两半;遥远的小屋中,有腐朽之鬼穿上美人皮,对镜梳妆;无头鬼提着藤黄灯笼,满河岸寻找自己不小心弄丢的脑袋;城外无常爷带着一群小勾魂,把一群哭天喊地的生魂拖入冥府;冤死的新娘抱着怀里腐烂的孩子哭哭啼啼,大红盖头挡住了脸,绣花红鞋捆住了脚;船夫戴着斗笠,剥着生人手指,啃鸡爪子一般在船头吃得正香……这幽幽的阴间又要开始了新的一天,我跟着少卿走上奈何桥,回头看着满眼的群魔乱舞,听着鬼哭魂鸣,终在忘川旁看见了熟悉的红色身影。
那仿佛是静水深流处,一抹浓郁的幽香。
花子箫撑着油纸伞,红袍如火,长发似漆,一双眼在伞下的阴影中显得异常幽深。任何新来的生魂都不会猜到,这样一个貌美如画的公子,却偏偏正是阴曹地府里最骇人的一只画皮。只要他靠近,所有恶鬼都会自然退散。他站立的位置,只有芦苇细雨随风摇曳。雨水落在他的肩上,黑丝绸般的长发上。他望着我的眼神,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少卿的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倘或来生有机会,我希望永远不会想起这一世发生的事,好让我被傻傻蒙在鼓里,好让我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你再骗我一次。
但子箫,我与你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阴间百年如一日,忘川水滚滚而过,红花开遍黄泉路。
奈何桥对面便是通往来生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喝孟婆汤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回头,最后再看一眼桥下的身影,但还是没这么做。
我和少卿喝了汤,终是一同走过了这座桥。
三生石上,我看见了前生昔日的种种。
纷乱的景象中,其中一幕如同浓雾中的冷月,豁然劈开了所有的记忆。笙歌石桥,河中碎月,还是凡人模样的无常爷水光盈眸,少了地府初遇时的阴气,多了几分英气,唤了一声我那一生的名字。
直到几生几世过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去后,子箫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没有打算与他的妻子重逢。只是在阴间的最深处,忘川河旁,幽幽灯笼高挂红楼。陈旧的古筝磊在窗台上,再无人奏乐。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握着毛笔,倚栏而坐,独自画着红衣美人皮。
第十四章 三生
烟花三月,梦在扬州。
大姐二十四岁的寿辰即将到来,家里张灯结彩,爹娘几乎把整个府邸都当成礼盒包了起来。我和二姐一起到城里,为大姐挑礼物,二姐十分郁结,说美美你可好,想要送个礼物给大姐,只需要画一张画卖掉即可。我很是不屑,说我的画价值连城,才不会卖掉。大姐的生日,我以大明寺为中心,要画一张十八尺扬州春景图给她,以纪念她和姐夫当初寺里的初次邂逅。
听着姐姐一路叨念,进入玉器店,我的锦囊掉在了地上。转身弯腰捡锦囊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一个双眼发直、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再看看他目光方向,我知道了,这又是个拜倒在二姐石榴裙下的不幸男人。我叹了一声,在二姐耳边低声道:“姐,又有个公子看上你了。”二姐习以为常地叹了一声,继续抱怨老天不公,玉器还没我的画贵。
挑了许久,终于选了一个翡翠凤凰,二姐小心翼翼地把它交给管家,然后应诺陪我去瘦西湖取景。我年纪确实不大,但神童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扬州大半个城的人,都认识董美美。仅仅在湖边摆下宣纸画笔,就有不少路人停下来看我。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水宽阔,大明寺在晨曦里茫茫朦胧。我提笔蘸墨,刚画出一条河堤,却被柳树下一个白色身影夺走了注意。一直以来觉得天下之大,河山壮丽,这美景积天地灵气,是凡人比不来的,所以我从来不爱画人,我们家乡扬州的美景,更是这些个凡夫俗子比不得的。但看见柳枝下摇扇歇息的公子,竟一时间像着了魔,把他画入画中。只方勾出他一个背影,另一个男人便快步走过去对他说道:“律生,我刚才真是看见了人间绝色。”竟是开始盯着二姐看的公子哥儿。
那白衣公子回头,不经意和我的视线相撞。我愣了一下,垂下头,继续作画。再次抬头,已不见他们人影。我莫名有些失落,继续埋头,意兴阑珊地作画。但没过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后说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名画师董美美?”
竟又是那个傻愣公子哥儿。他虽是在对我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二姐。我挑起一边眉:“是我。”
“鄙人方龄平,晋阳人士。这是鄙人的挚友文律生,是晋阳八才子之一,吟诗作画都难不倒他。不知董姑娘可否愿意和他切磋切磋?”
一听见文律生的名字我也傻眼了。我朝他拱了拱手:“文公子,久仰大名。”
文律生朝我拱手微笑:“彼此彼此。”
姓方的为了勾搭我姐,居然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卖了我一天。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文律生为我作了六首诗,画了两幅画,到黄昏时分我才放过他,抱着字画,开心地和他告别准备回家。
文律生叫住我:“等等,董姑娘,今天我帮你题诗作画,你好歹也礼尚往来,送我一幅画。”
“可是,现在我没心思画画。”
文律生面有难色:“可否告知府上住址,我过几天再来取。”
我摇头:“爹娘说,不可以随便把家里住址告诉别人。”
“那,那姑娘就这样走了?”
“对啊。”见他眼中露出遗憾之色,我脑中灵光乍现,又道,“不过,我可以给你其他东西补偿一下。”
文律生刚一抬头,我就踮着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整个人呆愣了片刻,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忽然胀红:“董姑娘,你,你这是……”
我吐了吐舌头:“以色报恩。”
十五年后,我把整颗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他才跟我计较当年我有多讨人喜欢,多么懂得“以色报恩”。我立马纠正他:“不对不对,当年的色是你,你报我的恩。”
相似小说推荐
-
邪王宠妃 (烟淼) 花语女生网VIP2016-09-02完结大婚之日,她痛失清白,成了人尽可夫的荡妇。是谁?究竟是何人要如此迫害与她?她千不...
-
闭闭闭嘴 (容默) 2016-09-29完结步遗珠初见花御一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二皇子貌美如花,可惜是个哑巴。花御一急了:闭、闭、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