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想到的是,这三眼书童所说的公子,竟是我在重阳节撞见的那一个。
房里没点灯,但隐隐能看见桌上悬了笔,墙上有很多仙女画。他靠在墙角,长发落满红衣,几十个酒坛子凌乱散了一地。见我来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书童红着眼眶跑过去,抢走了他手中的酒:“公子,你不要这样。”
“仙鬼固然命长,但也有大限……”花公子的眼睛漆黑犹如一汪深潭,“寐寐,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书童:“妹妹?”
“那就是你……”书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愤然道,“那是公子前世的妻子,从她死了以后,他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但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花公子道:“意生,你出去。”
“可是公子……”
“出去!”
意生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有些不甘地离去。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花公子。我看见他虚弱地望口中灌酒,却完全不知如何好言相劝。那意生真是奇怪得很,他公子为情所扰,把我叫到这里做甚。
终于,他放在地上的手朝我这里移了一些,但又很快收回去,紧紧地握成拳:“我已厌倦永远看着你的背影。”
他大抵认错了人,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他恨恨道:“你怎么可以说忘便忘,你知道么,我等不了你多久了。”
“花公子……”安慰真是这世界上最恼人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想抽死自己的话,“节哀顺变……”
他像是听不见我说的话,捂住嘴咳嗽起来:“其实,我早已放弃,但,咳咳,咳咳……还是会后悔。当时你说要陪我下无间地狱,你可知不想放你走。”
花子箫试着提了一下酒坛子,却已经醉到连举坛的力气也无。他放弃动作,单手将坛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挂了满墙的仙女画,目光一寸寸挪动,最后停在我的脸上,便再没移开过。
令人费解的是,这样烂醉的情况下,他看着我的眼神,都温柔到几乎将人融化:“可是,我不后悔。你若陪我留在这里,如有一日我去了,你该怎么办……矛盾啊,太矛盾了。”
他斜倚在窗旁,青灯照在苍白的脸上。之后他便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用一种我看不透,却像是在深深刻印眼前一切的眼神:“罢了,罢了。就这样,也很好。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有不顾一切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只是一想着张启明天就会来,一想着我还是他的夫人,就无法做到背叛他。
花子箫没有皱眉,也没有流泪,他的眼眶甚至没有湿润……可是,和他对望了没多久,我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而且此后就再难控制,泪水大颗大颗连成条流下来。
看见我哭了以后,花子箫竟也红了眼眶,然后转过头闭上眼,沉默着落下了眼泪:“你走吧。”
“花公子……?”
“抱歉,我喝醉酒,认错人了。”
从他那里离开后,意生把我送到船头,低低地说道:“我们公子素来锦心绣口,今晚他醉成这样,大概是有生以来,有死以后,第一次说心里话。”
“恕我冒昧,花公子的妻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交代船家送我到幽都正门。
我坐在行舟上,看见水面波光粼粼,听见两岸徘徊的女画皮鬼在幽怨地哭唱:“碎的是残败红花,点的是枯涸青灯,画的是褪色人皮,描的是逝去昔影……今夕何夕,年年岁岁,弹指间,又是一生一世……”
漆黑罩住了忘川。夜雾似水,烟岚如冻。
次日,夫君总算随着我来了阴间。所谓奈何桥头等三年,还真是度日如年,我见着张启,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得好好报答我。”弄得他一头雾水。
俗话说小别胜新欢,我们在停云阁如胶似漆了几日,便按照阎罗王的意思,再去投胎做夫妻。去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张启说,一点罪都没受,便得这么个好胎,我们这真是黄鼠狼嘴下溜走的鸡,忒好运。张启说我们这叫在世为好人,死后交好命。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的我们已经出了幽都,来到奈何桥旁。
上奈何桥前,我竟然看见了花公子。这一日他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衣,我差点没认出来。张启也爱穿白衣,但气质和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张启总有一种飘逸的公子气息,一颦一笑都带着勾人的俊俏。花公子分明是个鬼,穿了白衣,竟让人瞬间想到九重天上的仙人。我晃晃脑袋,和他打了个招呼:“花公子。”
花公子微笑着点点头,看上去优雅至极,仿佛前几日狼狈灌酒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在下冒昧,只能在这里送姑娘上路。一路平安。”
“哪里哪里,你太多礼了……”
我还没客套完,张启有些警惕,看了一眼花公子,把我往身边拽了一下。这动作没逃过花公子的眼睛,也让我有些尴尬。所幸花公子并未介意,只是将扇子一合,抱在手心朝我拱了拱手:“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和张启走上了奈何桥,临行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花公子。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叫了我“曹姑娘”,他何以知道我的姓氏?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此时再下去询问,未免有些唐突,我只好朝他礼貌地笑了一下。他朝我拱了拱手,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看了看,他没有丝毫动静,只是静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幕看上去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而走过奈何桥,到了三生石前面,我能看到的,是和张启前世的诸多前世之缘。几世的夫妻,果然比寻常夫妻羁绊更深。
我接过孟婆递来的汤,和张启相望一眼,将孟婆汤一饮而尽,进入轮回。
*** *** ***我叫江雪寐,年轻时是宫廷乐师,擅筝,时人常道声妙入神。因为长得并没太好看,皇上选老婆时也从来没看中我。十九岁时,我嫁给了黄榜进士元永,随着他升官发财,共度米寿,含笑而眠,一生长乐。
我自小便被人说成福大命好,没想到下了阴曹地府,一个小胡子判官看见我的命薄,居然也说:“羊吃青草猫吃鼠,你这三辈子福分,真是其他鬼修千年都修不来的,无常爷亲自接待的生魂着实不多。你这还是两个一起上。要知道,你可是谢大爷还魂后,第一个由范大爷亲自勾的魂。”
他所说的范大爷,大概就是前方的黑无常。他穿着一身黑衣,头顶黑色高帽,手里拿着铁索,正抱着怀里的九尾狐下船。另一个男子站在岸边,头顶白色高帽,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哭丧棒,乍看和黑无常貌似反色的双胞胎,眉眼间却有着黑无常所没有的敏锐心机。他眼睛细长,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尚书夫人下船时可要仔细了脚,扭着便不好了。”
“难道你们就是地府阴帅,黑白无常?”我笑得颇慈祥,“生得真精神,真好看。”
黑无常没什么反应,白无常的嘴角却抽了一下。
活到这把岁数,很多东西都已看得很淡,还无人带领,我已勾着背淡定地往前走,进了鬼门关、阎罗殿,在阎王爷那报了个到,就被迅速安排着去转世了。命好的人果然在阴间都有福利,一切手到擒来,连投胎都如此神速。
前往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黑白无常叨念道:“可惜我家老头子死了三年,现在想来必已投胎,不然让他和你们吃吃聊聊,你们会喜欢他的。要知道,他年轻时可是进士,会作诗,会画画,出口成章,博学多才,人又好,很多和你们一样大的小朋友都爱缠着他,让他教念书……”
大概是我太啰嗦,黑无常打断道:“尚书夫人,尚书大人可没投生。”
“真的?老身这把年纪,可容不得你们忽悠。”
“喏,你看,那不就是元尚书。”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在桥下静静守候的元永。我顿时老泪纵横,杵着拐杖走过去:“老伴,老伴,你你你,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还没走啊。”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白无常朝我浅浅一笑,“元尚书过世后,一直在这里等你。”
元永望着我,苍老昏花的眼中带着点点水光。他朝我招招手:“夫人,来。”
我的脚步更快了,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我们居然还能一起投胎……”
相似小说推荐
-
邪王宠妃 (烟淼) 花语女生网VIP2016-09-02完结大婚之日,她痛失清白,成了人尽可夫的荡妇。是谁?究竟是何人要如此迫害与她?她千不...
-
闭闭闭嘴 (容默) 2016-09-29完结步遗珠初见花御一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二皇子貌美如花,可惜是个哑巴。花御一急了:闭、闭、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