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玄武门就是顺贞门,同名延门和集福门围成一个袖珍的小院落。
大铭朝的宫人都是终身制,除非死,否则这辈子不可能出宫。每旬家人前来探望,宫人最远也只能到这个小院落。而死的时候,人从顺贞门右侧的小门送出,才真正的离了紫禁城。
宫里人多,死得也多,能留下全尸让家人接走安葬的却不多。
敬王在顺贞门看到一个宫女跪在板车前,身子扒着一卷破草席,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
宫里不兴出声哭,顺贞门这里倒是管得宽松,又是死人的事,看门的没怎么拦着。但敬王从这过,这宫女的哭便归得上冲撞。要上去喝止,却被敬王抬手给拦下了。
不值当的。他本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王爷,年纪小,母妃去得也早,自己不成气候,作势也没底气。眼见着是两个宫女情意好,一个死了另一个出来相送,他心生几分同情,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谁知那宫女哽咽着在那唤一个名字——洛芙。
他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明知该装着不知情不认识,可还是忍不住拐过去看,正好宫女掀着草席和死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别。他看到那泡发的瘆人的白,胃里翻江倒海,忍了又忍才勉强控制住喉头涌上来的酸水。
但他终究认出来那张脸。
洛芙还是死了。因他的胆怯不敢帮忙,她救了他,他却翻脸不认人。
洛芙就是因为他而死的。他一直这么觉得。
当时天阴,天气也开始转凉。他身体彻骨的冷,整个人仿佛冻僵在那里,不知道挪步,也不晓得离开。看着宫女抹着眼泪,惊慌地跪下来求饶,他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节哀?放肆?
他哪里来的底气。
后来还是随行的内侍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都以为他是看见了死人受了惊吓,内侍扬言要收拾那宫女,横眉立目地问她名字和落处。他清晰地听到宫女说:“奴婢是伺候贤嬷嬷的宫女,苏可。”
苏可伏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奴婢和死去的人交情很好,如今送她出来,一时忘了规矩,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开恩。”
敬王瞥到板车边跪着的中年男人,发色浅,杂生着许多白发。穿得穷苦人家的破衣衫,垂下去的脸黝黑且皱纹沟壑。
他鬼使神差地问那男人是不是死去宫女的爹,答话的却是苏可。说洛芙家里早没了人,不忍心没人收尸扔到乱葬岗上去,所以花钱托了关系,请人拉到外面好生安葬。
他看着苏可,为她的这份情谊和做的事,在满心的愧疚和不安下,生出一丝丝的安慰。
他让内侍免了苏可的罪,指明不想惊动皇上过问。内侍还算知道他容易揉搓的好脾气,只道苏可运气好,撞上的是敬王,落在别人手上,皮不扒了。
后来他找人说了几句好话,苏可被调去了尚宫局当司簿司的女史,宫里行走,远远瞧见过几回,都没说过话。
他的愧疚和补偿找到了出路,人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御花园里因他不知轻重的表白,跟着母亲进宫的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杜之落,提着裙子狠狠踹了他一脚。苏可那时已是司言了,杜夫人进宫她知情,带着人来寻杜之落,正瞧见了这一幕。
他甚至感到庆幸,来的人是苏可而不是别人。他念着苏可对洛芙的情,苏可念着他不追究的情。有这因缘,既是苏可,御花园的这一遭就会成为秘密。
苏司言的为人谨慎,办事周到,在外命妇里传得很广。
杜之落天性活泼,很得太后喜爱。勤进宫,和苏可便熟得可论姊妹之情。当然苏可不敢攀,可杜之落却拿她当姐姐。靠山来了后,杜之落拉着苏可匆匆离开御花园。
事情这么搁着,没有下文。宫里再遇见,他将苏可叫到一边,问她杜之落可对她说了什么。
好歹两人还算有些交情,苏可直言不讳,告诉他杜之落已有心上人。他很失落,因心事无人说,只苏可一个知情人,零零总总便说了许多烦忧。他和苏可的交情也因此变得更加深厚。
知道贵妃要清减宫人,他第一时间想到苏可。刚被贵妃免了职的苏可,脸上带着恬静的笑,让他千万别插手,她乐不得出宫去,自在,往后这宫里的人和事都和她没关系了。
他心思重,自顾自将自己也归到“宫里的人和事”中,苏可离宫后,他再没去找过她。
知道她在京城中寻活计,看见她在街上摆摊子,尝过她的馄饨,派人跟着她去南京。信纸上三言两语,说她已经进了秦淮的青楼,进去打探,只是记名的管事,不接客。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走投无路的感觉他尝过,可苏可到底还和他有交情,不是真的走投无路。生活这样艰难,她仍旧不来求助,可见是和“宫里的人和事”彻底地划清了界限。
自那之后,他收手了,再没去探听苏可的任何情况。
直到这名字从邵令航的嘴里说出来——你也认得苏可?
这世道真是小,这命运真是无情。逃不掉,撇不清,事情回到原点,该解开的结是时候解开了。
苏可,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进的宣平侯府?
☆、53.053 我必为她报仇
听着敬王吞刀子似的哽咽,苏可笑了,笑得像迎寒盛开的腊梅,从蕊到瓣,处处透着寒意。
“王爷说什么?您害死洛芙的?”苏可的声音跟着瘦弱的肩膀一起微微发颤。她心中俨然升起一股预感,那彻底的寒意让她颤栗,怕这真相会是兜头而下的冷水,寒风一吹将她冻成冰疙瘩,然后榔头敲一敲,碎得粉身碎骨。
她很激动地看着他,想要相信,又不愿相信。
敬王眼眶发红,垂着头不敢看苏可的眼睛,艰难地肯定着,“是,我害死洛芙。她为了救我,替我出去顶了杠。事后追究,她难逃一死。她曾向我求情,可我害怕引祸上身,所以就没管。不曾想,她真的死了。”
苏可勾着一抹瘆人的微笑,回想当初洛芙那几日的提心吊胆,她突然觉得心疼起来。
出了事,她没帮她一起扛。罪魁祸首的人抽手而走,不管她死活。生命最后的时光,她在担惊受怕和提心吊胆中度过。本就没有一个亲人了,临死也孤孤零零,在井中泡了两日才被发现。
苏可撑大了双眼,抿着嘴唇让自己不要哭。可蓄着的泪水不断积聚,眼眶盛不下了,啪嗒啪嗒滚落,像砸在胸口的一堆玻璃渣子。
“您是王爷,皇上的五皇子,而洛芙不过是一个宫女,您开开口就救了她,何必不理。您说她救了您,因为她是宫女您是王爷,所以您觉得她是应该的。等到让您救她,这就失了身份,惹了祸事,让其他皇子知道了,会更加不将您放在眼里……王爷,原来您是这样的人啊。”
苏可的话说得很重,敬王尴尬的身份她很清楚,却故意说出这伤人心的话来。
在愧疚面前,不去苛责别人就只能苛责自己。苏可知道自己变得恶毒了,可是她控制不住。
敬王听着她的话,发红的眼眶让他像一头几近崩溃的困兽。如果他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又怎会受不住苏可的几句嘲讽。到底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嚅着嘴唇,半晌才道:“是我对不起她。”
五年前的深秋,敬王刚挪去十王府不久。时值贤妃娘娘身体抱恙,生母去世后,他在贤妃身边待过几年,受过养育之恩,也得了不少恩惠。贤妃病重,他进宫侍奉汤药。一时忘了时辰,眼瞅着天已经黑了。
他自己年纪大了,不好再在宫里留宿,踩着宫里落钥的时辰点急急出宫。半路上想起被汤药打湿后换过衣裳,腰牌似乎在那时遗落了。
随行的宫监让他原地等着,自己匆匆折返回去取。他不过溜达几步,远远听见假山那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少年老成,懂得不该听的,听了就是祸。可刚要走开,那对话声中提到他和贤妃,如此,他不能再坐视不理,窝在假山后将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他忿恨,羞怒,手死死抓着假山的山石,感觉指甲都要陷进石缝里去。
可就是这般不知轻重,假山的山石还真让他抠下来一块,带着几颗小小的碎石,哗啦啦掉到地面上。这声响算不上响,可天色已黑,宫门即将落钥,四周静谧无人,这声音就显得无比刺耳。
对话的两人连忙住了嘴,短暂的喘息之后,假山外声音持重,“谁在那里,给我出来。我已经看见你了,你自己出来,我还能饶过你。别让我出手揪你出来。”
随着这说话声的逐步靠近,敬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躲在假山凹出来的石洞里,若是像对面那个假山石洞似的,很深,且有后面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也不至于慌成这样。可他这个石洞是死胡同,浅浅的一个弧度,对方真的过来,他根本无处可躲。
脚步声还在试探地靠近,敬王屏住呼吸,觉得此生可能要交待在这里。
皇子王爷又如何,他不得皇上喜爱,也没有母妃扶持。虽然母妃和太后一脉,佟氏家族多年来也早被皇上暗地里将权势架空。为了保他平安,太后极少见他。他是孤家寡人,倘若没有贤妃,他甚至找不到理由进宫来。说实在些,他年纪尚小,真因为“贪玩”跌落假山,掉入湖中,死法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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