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收回目光,那咽下去的苦药汤子打着滚往上反,蜜饯的味道压都压不住。
邵令航带着孙妈妈走后,屋里只剩下苏可和敬王。一时冷了场,有旁人在还好,既然没了旁人,对方指明要和她“谈谈”,那冷场就不行了。
苏可吸了吸鼻子,嗡声道:“王爷来,是来办差的?”
敬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嘴角弯了弯,“你在担心皇上怪罪令航吗?”
“怪罪?”苏可拔高了一点声调,“侯爷病得面容憔悴,每日支撑着去上朝,分神还要去都督府处理公务。不过是比平日回来得早些,皇上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吧。”
敬王挑眉,“你拿话赌我?”
苏可忙摇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垂着头低声说:“王爷,您帮个忙糊弄过去,别让我这个罪魁祸首成千古罪人。”
敬王笑道:“你倒是坦诚布公,还知道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既这么说,看来敬王是知情了。但知情到什么地步呢?
苏可撇撇嘴,“您别打趣我了。事情闹成这样,我也不想的。王爷不是也总说世事难料吗,我这就是被世事摆了一道。我现在病着,跟他呕不过,您举手之劳帮忙掩饰一下,明日侯爷就会去上值的。”
“他会听你的话?”
苏可被噎,脸巴子抽了下,“不听。”
“那就只有等你病好了,他才能回都督府。”敬王说得实诚,看着苏可不敢言语的样子,语气突然加重了些,“他连守了你四五天,听说照顾之事不假他人之手。再加上瑾承的医术,你的病不该没有起色。苏可——”
敬王非常认真地唤了她一声,“别陷在过去的事里出不来。”
苏可发苦地笑了笑,“您是想说我有心病吗?”没等敬王有所表示,她匆匆摇头,“没有的,王爷多虑了。”
敬王陈了陈,还是挑明而言,“我听说了,你手底下一个干活的婆子淹死了。苏可,人就那么几种死法,不能是个跟你有关系的,因为水死了,你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心结不除,吃多少药都没用的。我这次来,既为他也为你。你既然跟了他,就得为他着想。朝廷上多少人盯着他,恨不得揪着他的错。这种时候你就得顾全大局。”
苏可的手死死攥着被褥,攥得胳膊发颤。她呆呆看着敬王认真的模样,忽的咧嘴一笑,却比哭都难看,“王爷知道得真多。”
敬王不语,算是默认了。
苏可问他,“您跟侯爷的关系很好吧。”
“我待他如兄弟。”
苏可点着头笑,“既然您此行不是来探查真伪,又和侯爷有过把情意,那我就松心了,也就没有心结了。王爷来看我,这面子给足了我,往后侯爷定会好好待我的,我在这里谢过王爷了。”
这话中意思明显,隐在言语间的细枝末节被撇得干干净净。
敬王默然地看着苏可,因为她的逃避,他上前揭开了往事的伤疤,“苏可,这侯府的婆子是失足滑下曲桥的。尚宫局的那个宫女是困得不行,打水时栽倒进井里的。而洛芙——”
因着敬王的话,苏可的眼圈都红了,“洛芙呢?王爷是想说洛芙的死也跟我没关系吗?”
敬王身子微颤,看着苏可即将滚落的眼泪,涩着嗓子说:“跟你没关系。”
苏可呵了一声,偏头一笑,眼泪吧嗒滚落下来。
这天大的荒唐的笑话,糊弄谁呢?
然而敬王的声音透着隐隐的哽咽,闷声给了一道惊雷,“是我,是我害死洛芙的。”
……
许多年后,苏可每一年去梁氏祖坟祭拜洛芙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敬王的样子。她总是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对洛芙念叨。
他被称为一代明君,“红门之乱”后,大铭朝在他的治下空前繁华,迎来太平盛世。
他勤政爱民,百姓们拥护他,史官们为他歌功颂德。
他是伟大的,英明的,每每在大宴上听着群臣对他的赞扬,都会由衷地庆幸大铭有这样一个好皇帝。
可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为了你的死,自责内疚了好多年。即便你只是他御极道路上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机,他至少为你报了仇。
我就一辈子感激他。
☆、52.052 宫里的人和事
出事那年,洛芙十九岁,苏可十八岁。
宫里情意不容易长久,两人之所以好得一个人似的,全因都不在贵人跟前伺候。在被调去给老嬷嬷解闷之前,洛芙在御花园里擦各处亭阁的廊柱,苏可在养心殿里擦地砖。下值后回宫舍歇着,大通铺一睡好多年。
旁的宫女像她们这个年纪早寻出路了,跟在贵人身边吆五喝六的,或是花些钱在尚宫局寻个小职。同一时候进宫的,除了犯事处置的,就剩她俩一直在下游晃荡着。
要说乐天知命,确实有点。但更主要的,俩人私心里都觉得对方是个没眼色不会来事的人。
遇着好门路,除非能把两个人都调过去,否则没自己看顾,对方一定会早早下去见阎王爷。可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俩坑同时出现的可能太小,就是有,那也不是俩坑,而是一堆坑。那时她们又都不敢去了。
所以擦廊柱擦地砖就挺好,你宽着我的心,我慰着你的情,一块的不思进取。
后来起小伺候皇上的管事嬷嬷腿疾愈发厉害,皇上念着旧情,下了旨准她出宫归家。老嬷嬷一把年纪说家里早没音信了,也舍不得皇上,所以一来二去,皇上辟了寿安宫给她,让她和几位老太妃作伴去了。
老嬷嬷得皇上恩典,跟前自然要再配几个得力的伺候着。
苏可跪着擦地砖的时候听到常公公嘀咕这事,仗着多年擦地砖没出过错的脸面,上前去邀了这个事。进宫攒下的一点点体己敛了敛,凑成个荷包塞过去,苏可便带着洛芙成功去给老嬷嬷解闷去了。
能在皇上跟前一待多年,老嬷嬷决不是一般人。但好在苏可和洛芙都自认对方是半吊子,凑一块便是囫囵个的机灵和讨巧。老嬷嬷不认识洛芙,却认得苏可。平日里的闷声葫芦上了釉,嘴皮子原是这样能说会道,利索不黏粘。
老嬷嬷喜欢她们俩,看着洛芙手把手教苏可认字,还特意让人裁了几刀纸送过去,让苏可练字。
老嬷嬷还说,万一哪天不中用了,死前也定会把她们俩安排好。
这是多好的恩典,可惜了的,先走的竟然是洛芙。
洛芙出事前的小半个月,有天提膳回来,人变得恍恍惚惚的,问她句话半天才有反应,像被小鬼勾走了魂。苏可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不言语。苏可一时逼得急,洛芙就声泪俱下地缩在被子里哭,末了说:“你别问我了,横竖不是好事情。”
当时的苏可一心以为洛芙是在为梁瑾承伤心动情的,想着之前瞧见的不堪画面,琢磨着是不是洛芙也撞见了。
苏可对梁瑾承的感觉不过尔尔,谈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远远瞧见,一个笑容春风拂面。
也仅此而已。
洛芙却不一样,绣荷包,绣香囊,写诗句,递帕子。实打实地表露心迹。揣着这样的心,若真是撞见了梁瑾承的好事,心里肯定受不了。
可苏可也没法子,不敢提梁瑾承半个字,怕反而添堵。
日子就这么蒙着油脂糊涂地过,直到洛芙出去提膳没回来,苏可心慌了。出去找,竟找了两天都没半点线索。第三天的清晨,小太监慌慌张张来报信,说在御花园角门上的那个井里捞出个死人,看着衣裳穿着像是洛芙。
苏可被带去认尸,人都泡发了,怵目惊心的白,勾着胃里那点酸水,转身就扒着墙角呕了起来。
她一边吐一边掉眼泪,宫里不能出声哭,她张着嘴无声的嘶吼,光出气不进气,没一会儿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抬回寿安宫。
她去老嬷嬷跟前跪着,老嬷嬷不开恩,呛着声调跟她说:“人的命数就是这样,许多时候,不是你去招惹是非,而是事情来招惹你。洛芙行差走错遇了事,怪谁都怪不着。她已经走了,你就安生些。”
苏可这时才明白,原来洛芙不是因为梁瑾承而想不开,她是犯了事。
老嬷嬷怕她胡闹,拘着她不让她踏出寿安宫半步。多年的不思进取到现在才显露出弊端,任苏可怎么暗地里查,洛芙的死仍旧只是“井边贪玩,失足落下去的”。
直到现在,洛芙到底出了什么事,得罪了谁,又犯了什么事,苏可一概不知。
她总是自责,觉得最后那段日子,倘若她上心些,死缠着洛芙问出些所以然,洛芙可能都不会死。她是没能耐,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无济于事,但至少没让洛芙一个人扛着。洛芙到底是自己投井的,还是被人谋害的,苏可竟然没法斩钉截铁地断定一个。
五年了,她放不下,愧疚难过,觉得亏欠了洛芙。面上装得再好,一想起洛芙,胸窝也像被剜了块肉一样疼。
……
敬王第一次遇到苏可,是在顺贞门。彼时他才十三岁,刚封了王爷挪到十王府去。他进宫向来走东华门,但皇上宣旨让他进宫的时候,他正在顺天府学着办差,就近就走了玄武门进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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