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祚九年五月,荣亲王府举办端午家宴。明眼人皆知,这场家宴的目的乃是考校两位皇子,在其中择一储君。
家宴过后,裴启旬独自回到书房。铜兽嘴中缓缓喷出淡淡的熏香,夜色已深,空留虫鸣几响。
一盆吊兰没精打采的垂着,一如他此时的心情。两个皇子的资质都不算高,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只是宫内的事情算下来,也快了。倘若再不择主,只怕乱中生变。
庄征在一旁侍立,摆手让其阖门,但听见外头的兵甲之声渐渐响起。一个营的将士将摄政王府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并非防内,而是御外。
“替本王代笔。”
天色越深,黎明越快。明日的朝会,必然激起惊涛骇浪。明黄卷宗缓缓摊开,庄征俯身站在一旁的桌案边,拿起笔山上的玉管狼毫。
裴启旬自隔间取出顶戴官服,待穿戴齐整,天色已有微微泛白的趋势。他手中拿着宗人府的玉牒,打开复又合拢,犹豫许久后,方掷在一旁的桌案之上,正色道:
“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然天命不假,竟染时疾,以致躬体欠安,难以续践,仰承兄命,方稳国祚,然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朕身心俱疲,以累苍生,以负万民,思之再三,宜应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四子元昌,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延祚九年五月十三日,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钦哉。”
“都记下了吗?另外这道圣旨诏告天下之前,你亲领兵士一千替换皇城守卫,以免生乱。”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裴启旬抬首望着繁星退却,天光渐亮。
天亮之后,明旨自荣王府出,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自荣王摄政以来,经他之手所拟的圣旨不计其数。然而城澄知道,这一道圣旨,他拟的心不甘,情不愿。
纵使摄政王位极人臣又如何,这太子的位子,终究是要皇帝的儿子来做。名不正,则言不顺。只不过事到如今,在那真真正正的宸宫之中,天子已然成了可笑的摆设,裴启旬也不计较那一二名分罢了。城澄大约猜得出,他所思所忧,大抵还是为国。
几个皇子,资质尚佳的去得早,留下这两个,一个呆头呆脑,一个傻里傻气,在他看来,无一堪为明君。然而立储一事,前朝后宫,早已议论纷纷,纵使大权在握如荣王,也是骑虎难下。
这天下本应是他的,但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也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城澄只愿储君圣明,能体会王爷的不易。又恐储君太过圣明,洞悉了这宫闱局势,与他们秋后算账。思及此处,城澄轻叹一声。功过自有后人说,她一深闺女子,除了祈愿,也丝毫变不了这天了。
☆、第89章 成全
第八十九章成全
延祚九年七月,东宫既定。随着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到东宫去,皇帝所居的乾元殿愈发萧条下来,不知还有几人记得,这里头住着个苟延残喘的延祚皇帝。
裴启绍这天子做的,城澄都替他憋屈,原也不是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只可惜登基之初要防太后和老七,后来又被自己的兄长和枕边人算计。他纵然可恨,但落得这般下场,却也不是不可惜。
只是到底怎么说,他这虚设似的六宫里还住着一干如花似玉的美人。论心疼他,万万轮不到她。城澄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做什么。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心怀愧疚?她亦不知晓答案,或许只有见着了他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与上一次来时不同,守卫的御林军和服侍的宫人,少了些不长眼色的愣头青,多了些荣王手下的熟面孔。甚至连通传都不必,她便轻而易举地步入了皇帝的寝宫。一进内阁城澄便是皱眉,这天儿这么热,也不见给乾元殿里放几座冰山,养病养病,就这么养能有个好吗?她交待下去,让人取些冰来,方转过身来看他。这一回连行礼也是多余,她终于可以丢掉尊卑,随心所欲地同他说上几句:“皇上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城澄进来之前,皇帝正独自靠在榻上一角。炕几之上的药碗里头盛着浓黑的汤药,待宫人退下之后,皇帝便将汤药尽数浇灌在一旁的盆栽花草之内。苏临水那个毒妇让人送来的药,谁知道有没有下过毒呢!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裴启绍闭上眸子,不再理会外头的喧嚣。但耳朵里头自然是闲不了的,总有几个婢子落下几分轻言细语,言说东宫已立,乃是四子。诚然,并非出自他手,而是经由摄政王,这是他的一贯做法,看来裴启旬已经等不及了。
皇帝不知从何处拾来一分笑意,他瞥向东宫,暗道荣王这算盘打得好,只怕他也算不着身后之事。太子到底是他裴启绍的儿子,早晚都会有长大的那一日,到时候还会容忍他这个摄政王指手画脚么?
许是幸灾乐祸,乐极生悲,裴启绍但觉胸口发闷,咳嗽数声,方在袖筒之内取出丝帕将那一口痰裹住。眸中瞧了瞧,竟带了几丝血丝。他将帕子扔入一旁盂内,又净了手,寂静的暖阁之内忽然晃动出二三人影,只是一瞥,他便已知是谁。不过时至今日她仍愿意来看他,是裴启绍所料未及。伴着几盆冰器放入暖阁,沉默许久的皇帝方说了一句:“搬出去。”
他揉了揉太阳穴,靠在一旁的软枕之上,手里拿着本《资治通鉴》。翻得次数多了,书卷已有些泛黄。他并不想理会她,如今来此处,是看他的笑话吗!她不是和裴启旬那逆贼很是恩爱么,如今又在面前做起什么好人!
“你也出去。”皇帝没好气地说。
他没有正面回答城澄的问题,这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咳嗽起来那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模样,早已说明了一切——他的病,愈发的重了,且是心病,无药可医。三伏天气里,他这般汗津津地靠在榻上,像是一只被拔了牙齿的老虎,不过强弩之末。一句关心之语,换来他如此回应,城澄不由地笑了,像是看着孩子般看他:“皇上气性这么大,可不利于养病。”
如今这天下,世人只认摄政王,不知皇帝,乾元殿中的一二奴仆又能如何能够例外。听他的差遣,还是听她这个摄政王妃的,宫人不言,自见分晓。她虚虚抬手至一座冰山之上,感受着那点点寒气逐渐爬上她的手心,她的眼底,她的心里:“城澄不知,万岁对我,何来这么大的怨气?”微一顿,城澄敛去笑意,抬眼看他,悠悠道了句:“您也有脸?”
正所谓“最毒不过妇人心”,早年裴启绍尚未有所体会,如今想来,只怕他现今所有的落魄与难堪,都是眼前的女子与中宫皇后共同造就的。当他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早已成为荣王的阶下之囚,成了龙座上的傀儡,不过一只牵线的木偶罢了。他遥遥望着不远处衣帽架上摆放整齐的龙袍,今时今日,即使穿上了龙袍,他却再也不是昔日的帝王。城澄——他们曾经那般恩爱甜蜜,她怎忍心害他至此!
“朕的脸是自己挣得,你的脸却是靠乱臣贼子给的。若是来看朕落魄的,看够了就回去吧。”
裴启绍言语之间带着几分虚浮的语气,喉间伴着几声痰音。皇帝的病的确是愈发地重了,有时候他会昏睡大半日,在昏睡之中做梦,梦见小时候,梦见先帝,梦见他的千里江山重归手中,但到头来也只是一场梦。最终他还是被现实叫醒,没有人能够聆听他的心事,只有满室的寂静,静到似乎这乾元殿内都积了灰,生了尘。
城澄闻言不由一笑,他们太久不见,是她忘了他是怎样要强的一个人。裴启绍也忘了,她是怎样倔强的一个人。要她走她便走,城澄几时这样听过他的话。从先不曾,以后更不会。她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在宫人搬来的凉椅上坐下,好笑地看着他自己挣来的“脸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说的倒是顺溜,他大抵也是老了,记性差到忘了是谁把他们一步步逼至如今的境地。
“王爷做事可靠,皇上落魄的样子,当日我从这里出去时便已然料到了,并无甚么稀奇可瞧。今日我来这里,是想问皇上几句话。”
她瞥了眼他手中握了不知多少年的《资治通鉴》,似是为了不让他分心,又像是不想叫他病中费神,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自他手中抽了出来,搁到一旁。目光仍凝在那泛黄的书册之上,口中问出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当年皇上说要接我入宫。那荣王将我绑至王府的时候,您在哪里?那道赐婚的旨意,您颁的可还欢喜?”
午后的乾元殿有些闷热,但此际皇帝的心内却微微发着冷汗,其一为病,其二为言,病由心中发,故而卧床不起,言自心上割,故而不能正视于她。手中的一卷书缓缓被她抽出,而后搁置在一旁,裴启绍但觉无力,索性瞧着她不说话,但由得她一句句的质问他。几句话吗,为何他感觉过了一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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