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何曾被当众斥责过,一时羞惭竟愣怔当场,雪兰笑着开解道:“祖母快别生气。那丫头瞅着就是个本分的,只是不敢擅自行事罢了。”
太夫人道:“紫苏,这次看兰儿面上,就饶了你。”
紫苏感激地看了雪兰一眼,说道:“多谢太夫人,多谢大小姐。”言毕,即刻告退。
紫苏原是太夫人院里的粗使丫头,因生得一双巧手,不单会盘各式发髻,还懂推拿按摩,这才被提为太夫人的贴身侍女。
少顷,紫苏端着一个托盘款款走了过来。
将托盘置于几上,再从盘里取出一只青花瓷茶托放于雪兰面前。
随即揭开盖子,但见碗里银针绿毫,十分诱人,然后将小铜壶举至约莫胸口高的位置,一道冒着袅袅白烟的水柱准确无误地落于碗中,却不曾有一滴溢出。
众人看得呆了,定睛看时,见她用盖子将滤去的茶水倒入托盘,复以同样方式添了沸水,这才恭恭敬敬道:“大小姐,请用茶。”
这松竹堂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若说奉茶便是泡最好的茶,敬茶次之,再后是上茶,请茶。
这两年,除了给严松奉过茶外,便是这大小姐了。
倒是没想到大小姐才刚回来,便得了太夫人的青眼。
这大小姐可不简单,年纪虽小却有头脑,三言两语便为自己解了围,最难得的是心慈,只可惜她终究要回海宁去,不然能在她跟前当差,那才真是让人眼热的福气。
雪兰左手端起茶托,右手轻轻揭起盖子,用盖子在水面刮了好几下,但见茶水上下翻腾,茶汤渐浓,才将盖置于碗上。
少顷,再揭开盖子,用鼻尖嗅了嗅茶香,方放于唇边,怡然自得地啜了一口,随意问道:“祖母,这可是金顶雪翠?”
“不错。”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太夫人眸中不禁露出讶异之色,想不到这兰儿不单识得雪翠,品茶亦这般在行。
彼时赤燕国上下皆喜以盅泡茶,盖碗茶兴起亦不过才半年,也就讲究排场的人家才用,而雪翠更是贵为皇家供茶,看来这江家真是不能小觑啊。
“金顶雪翠长于云缭雾绕、积雪终年不化的金顶,山势陡峭,极难攀缘,而且须得豆蔻之女采摘才能保持雪翠的清雅与香醇,一年只得十来斤,便是嘉定府的父母官也不敢享用,全都作了贡品。祖母用以此茶款待兰儿,兰儿真真受宠若惊。”说着轻轻放下了手中之物。
太夫人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皇上赏了你爹一罐,你爹都孝敬了我。可惜一罐只有二两,平时我也不舍得喝。兰儿,你外公他身子可还硬朗?”
“回祖母,外公这些年坚持骑射,风雨无阻,身子骨结实着呢。对了,这次他老人家还托兰儿给您捎了两棵千年人参。”
李嬷嬷赶紧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锦盒,雪兰双手接过,郑重其事地递给了祖母。
“想不到亲家还记得我这老婆子,”骤然回暖的心情,令端足了架子的她身子一软,卸下了原有的戒备,笑得越发的亲切。
这千年人参便是拿着银子也不一定寻得到,一颗已是不易,何况是两颗呢。自燕茹过世后两家鲜少往来,今儿看来兰儿在亲家心目中的份量只怕是不亚于燕茹。
眼中精光一闪,足见其老辣与精明,“兰儿,兰馨院早已收拾停当,仍是当初那般景象。一应四季的衣服,各做了几套,若是不合意记得知会祖母,唤人重新做过便是,万勿委屈了你。”
雪兰忙站着道了声谢,方才坐下,一举一动分外得体,“让祖母费心了。咦,今儿不是休沐日吗,怎的没见着父亲,莫非有啥要紧事不成?”
☆、第2章 交锋(上)
老夫人未及搭话,只听帘笼响动。
一个三十岁左右,身着海蓝色倭缎团福袍子,儒雅俊朗的男子健步走了进来,朗声笑道,“兰儿,你叫父亲想得好苦。”
雪兰伏身便拜:“兰儿见过父亲。”
“快起来,让父亲好好看看,我的宝贝女儿胖了,还是瘦了?”
雪兰趁势扶着父亲坐到了太师椅上,自己仍在先前的位置坐了,笑得调皮,“父亲大人,可还记得女儿的长相?”
“哼,你这丫头,竟打趣起父亲来了。”
严松饶是发怒,可终究架不住兰儿娇俏可人的模样,舒心地笑了,“嗳,盼来盼去,只有今儿方才如愿了。没想到兰儿,漂亮得令父亲不敢相认了。”
“谢父亲夸奖。兰儿也是日日记挂父亲,记挂祖母。”
说完,轻笑着将锦盒递给了父亲,体态轻盈更兼妙曼,“这可是兰儿千挑万选才选中之物,父亲看看可还喜欢?”
严松虽是兵部侍郎,却写得一手好字,闲时常与一帮文人骚客吟诗作对,后受她母亲影响,才对名人字画,毛笔、砚台的鉴赏及收藏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严松打开锦盒一看,嚯,竟是一方十分抢手的青州砚台,质地细腻若玉,听闻研出的墨带股淡淡的檀香,写出的字据说三月都不会褪色。
他多方设法也不得如愿,没想得兰儿居然知道买来孝敬他,让他兴奋得几乎不知所措,把玩再三,才乐呵呵地道:“兰儿有心,父亲又岂会不喜?”
嗯,看来还挺识货的,不枉自己花了血本。于是咯咯笑道:“父亲喜欢就好。哎,怎么没见二弟?”
“你二弟和他姨娘昨儿去了凌云寺,为合府祈福,吃斋念佛得一个月呢。”
二弟名唤严浩,年方九岁,家中独子,甚得太夫人看重,父亲喜爱,傲娇的张姨娘更是把他宠上了天。
倒真会挑日子,雪兰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笑嘻嘻地拿出一块上好的和田玉佩递与父亲,软语娇声道:“那就烦劳父亲转交。”
“好。”
这时门口的帘子忽地一挑,一个身着水红色花缎袄裙的小女孩一闪而入,娇怯怯的唤一声“祖母,父亲。”
才往这边走来,在严松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只听太夫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正谈笑自若的严松沉了脸,终还是应了,看到雪兰疑惑的神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是你未曾谋面的三妹雪华。”
末了又忙补了一句,“她母亲是续弦王氏,过世都四年了。”眼睛攸地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
“续弦王氏,过世都四年了?”
就是说,母亲一年的孝期未满他就急不可耐续弦,还千方百计瞒着江家,这就是母亲到死都心心念念的男人。
为了他,母亲甚至不惜绝食,迫使外公应允了这门亲事。
嫁到严家后,又放下世家嫡出小姐的架子,默默为他打点着一切。
苦心支撑门楣,孝敬他的母亲,为他开枝散叶,为他在官场铺路,助他爬到兵部侍郎的位置。
甚至还把自己名下的一个嫁妆铺子过到了他名下,还为他在富庶的近郊置办了田地。
可当母亲病危想见他最后一面却借口兵部公务繁忙走不开,由得母亲郁郁而终,转眼就忙着迎娶新人,这是何等讽刺。
她为母亲不值,为母亲不平,她定要让这辜负母亲一片深情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沉住气,沉住气,不要乱了方寸,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来日方长。
借着喝茶的功夫暗暗观察,祖母似乎很心安理得,父亲也只是在提到王氏才有一刹那的恍神,根本没觉察到此话的不妥,哼,母亲的银子算是喂了白眼狼。
“原来如此,难怪母亲下葬,父亲都不曾赶过来。”外公一再坚持将母亲葬在海宁,倒不失为明智之举,与严家的瓜葛还是愈少愈好。
这话一出,两人饶是脸皮再厚,也不禁红了脸。
原配孝期不满一年,就结新欢,一来有悖律法,二来着实为世人所不耻,只不知他们是如何使得这招瞒天过海?
“兰儿,话不是这样说的,”太夫人沉吟只一会,脸色已恢复如常:“其实王氏是早已定下的平妻,这点你母亲也认可的,谁也没料到你会落水,这才后延了婚期。”
反正燕茹已死,自己即便信口雌黄,又有谁知晓?
姜果然老辣。
严松心头,对镇定自若的母亲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张口即来的谎话硬是说得煞有介事,连他这浸淫官场数年的人都无法与之比肩。
想着打铁还得趁热,忙接口道:“兰儿,其实你们刚去了海宁不久,王氏便进了门。”
“父亲娶平妻,原本是一桩喜事,可为何外公和我都未听说?”
母亲是否知情倒是无从考证,但切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再怎么说,江家对这事还是有知情权的。
其实赤燕国律法对这一点未作强性规定,但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坊间百姓,但凡娶平妻者,必知会原配家族,以示尊重;而原配家族也甚少反对,说白了这也不过一种形式。毕竟,平妻名义上虽也是妻,但其地位却远不及原配尊贵。
严松何尝不知自己理亏,但官场摸爬滚打这些年,习惯被人捧着惯着,又如何能容得下他人一再置喙,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年幼的女儿,脸色当即一沉,目光似千年寒冰,冷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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