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正厅里,上至安婕妤,下到六品以下的各宫小主,全都已经在了,蒋秀一挑帘子时,有小太监高声唱道,"贤妃娘娘驾到。"
满屋子妃嫔全都呼啦啦应声跪倒,恭声呼道,"见过贤妃娘娘。"
我两手轻轻的拎着裙摆,倨傲的端然而进,款款走到正位前,落坐了也不说话,先端起茶盏来轻轻一抿,方才柔声道,"众位妹妹免礼。"
安婕妤等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极恭敬小心的起身,我端正和婉的笑道,"我蒙皇上信赖,命我暂掌中宫凤印,虽然只是一时权宜,但亦不能敷衍了,只是我到底年轻,来日里若有个不妥的,还望众位妹妹多多担待了。"
安婕妤极谦卑的笑道,"娘娘向来贤良淑慧,最是温和公正的,来日有娘娘执掌中宫,嫔妾等俱心口相服,再无二话的,又哪里来不妥之说。"
众妃跟着道,"处处唯娘娘马首是瞻就是。"
我这才一笑起身,"既然众位妹妹看得起,如此,客套的话说得了就显得矫情了,咱们这就去荣寿宫给太后请安罢。"广休引圾。
众妃齐声应了,我神色矜持端正,领头而出,然而眼光一扫,就见紫芫正站在众妃最后,神色漠然的遥遥看我,和我目光才一对上,她即刻垂下头去,身子凝立宛如宫门前的大石狮子,屹然不动。
我心内微微一黯,有万般的内疚油然而起,自我刻意冷落了她至今,有一年多了,她必定是恨我无情无意的,想到她对我的深重如海的情意,我心里微微发酸,看着她的眼光,亦忍不住的柔和起来。
到了荣寿宫,我脚步顿时凝滞,心内忍不住暗生怯意,她不但没有将我除去,反而两个侄女全都在我的宫内被贬,甚至,中宫金宝更落在了我的手里,如此重创,纵然她贵为太后,身份尊贵至极,权势滔天至极,亦是免不了元气大伤了。
如此变故,不可避免的将我推到了和她对立的地步,并且,是如此明白清楚,让彼此连客气掩饰一下,都觉得难!
这一点,只怕不单是我明白,宫里所有的人亦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在经过昨天的变故,在英宏贬皇贵妃,惩和嫔,赐我中宫令的旨意下了后,宫里所有的人亦是看得更清楚明白了!
可是,我已是退无可退了,看着的荣寿宫门上那三个硕大的烫金大字在阳光下耀耀生辉,我只是微微的一眼晕,就深吸了一口气,从唇角上溢起最得体最矜持的笑意,昂首傲然而进。
太后一反往日常态,竟然一身极正式的酱红色彩凤宫装,气魄之凛然,和我身上的紫色百凤宫装不相上下,头上插着的紫金盘凤钗,亦是在极正式的宫宴上戴的,脸上薄博的施了一层水粉,浅色的胭脂衬得脸色红润鲜亮,整个人竟然精神许多。
她端端正正的坐在荣寿宫正殿的位子上,脸色冷漠不见一丝喜怒,我不卑不亢的带着众妃齐齐拜下,"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的脸上慢慢的绽开了笑意,颚首道,"快起来罢。"
她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我顿时一愣,太后一如往日般和蔼,只是说了几句家常客套的话,就吩咐,"罢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去罢。"
她这样隆重的装束,却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几句,顿时让我不解,然而,我纳闷的同时,竟又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原来。我是如此的怕见到她。
起身行礼告退,太后的脸上溢起如三月暖春的笑意,婉声道,"贤妃留下。"
我心中一凛,她的脸上最是平和不过的表情,让人恍惚觉得,那只是一个极慈爱的老人想和自己宠爱的晚辈说几句体己话而已。
强按住心里的紧张,我面色平静的命众妃先退了,谦恭得体的笑向太后,"母后有什么吩咐吗?"
这一声"母后"出口,就见太后的脸唰的冷了下来,然而她亦是无话可说,大肃朝的规矩,除了皇帝和皇后外,执掌凤印的妃嫔亦等同于皇后,在太后面前,亦要呼为母后,因此,这一声母后并不仅仅是称呼上的不同,更是身份尊贵的彰显。
然而太后到底不同于她的两个侄女,皇宫生涯的多年历练,已经让她练得波澜不惊,只是极快的一瞬间,她就笑道,"昨儿个皇上的旨意下来,皇贵妃姐妹轻狂不懂事,已经被圣意斥惩,亦是咎由自取,如今中宫凤印交给你,哀家也是极放心的。"
她轻轻一句轻狂不懂事,就将俩个侄女的嚣张跋扈给带得云消雾散,更仿佛昨日那场变故丝毫不与她相干般,我心内冷冷而笑,脸上却是极谦卑的道,"臣媳惶恐,原本也回了皇上,道自己资质蠢笨,无德无能,实在难堪此任,然而皇上亦说了,只是让臣媳暂时代管着,待哪日有了贤惠淑德的,再交出去。"
太后微微的"哼"了一声,"在皇上眼里,贤妃哪里会有不好的时候呢,只是皇上尚年轻,性情上到底莽撞些,行事不计后果,唉,如今只怕是要叫外臣们瞧笑话了。"
我眉眼不动,只作不懂,"母后缪赞臣媳了,皇上虽然年轻,然而行事果断沉着,又哪里有什么笑话会给人瞧?"说到这儿,我语气忽的冷冽,"再说,做臣子的,终究是要守着自己的本分,又有谁那么大胆,敢来笑话皇上呢?"
太后的面色一僵,眼里隐隐有了怒意,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就又笑了起来,"贤妃说得甚是有理,这句话用在宫内亦是一样,都该守着自己的本分了。"
她的话已是说得极赤裸明白,我笑得更是灿然,轻飘飘的回了过去,"母后教导得极是,皇上也常跟臣媳说,不管是宫内宫外,各人都得守着各人的本分了,若有谁持宠生矫,跋扈犯上,凭她是谁,都绝不轻饶。"
我这句话暗指她那位已被关在永巷的侄女,一个小小的从四品嫔竟然敢掌括正二品妃,可不是不守自己本分么?我目光扫过太后的脸,她的脸上有着暗淡阴沉的晦色,那一身极正式的妆扮原本应该是雍容贵气,然而不知道为何,此时看在我的眼里,竟然是那么的滑稽好笑,就仿佛,一个人在极寒的冬日里,穿了一件华丽的薄丝长袍,纵然风华绝代,亦是不合时宜。我突然大悟,原来,她这一身乃是穿给我看的,就如她方才说的,要我明白她的身份,继而,明白我自己的身份!
太后似是而非的警告,全都被我极巧妙的拨开,不由眼里寒意更甚,我看在眼里,忽然顽心大起,亦是想要让她不必再将心力只放在我的身上,我笑着话锋一转,突然道,"对了,母后可曾经听说过宫内私底下流传颇盛的一个传闻?"
她果然一愣,脱口道,"什么?"
我脸色凝重,颇愤然的道,"自从前些日子皇上无缘由的将一位先帝的才人追封为贵太妃,这股风声就在暗底里流传开了,臣媳一向闭门不出,竟然直到这才回宫了,方才偶然听起。"
第174章 敲山震虎 一
说到这里,我却又顿住,随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笑了赞道,"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顾渚紫笋茶这样的世间极品,也只有在母后这里才能尝得到了!"
她的脸上倒也是不动声色的,笑得极和蔼,"贤妃喜欢,待会儿带一包回去。"
我谢了,于是,两人竟然细细的就这顾渚紫笋茶讨论起来,绝口不再提刚才的话题,就仿佛,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原本就是为这茶来。
可是她这个样子,已经泄漏了心内的虚乱,我心内安稳,只是闲闲的和她说着话,突然,她就像是极无意的随口问起,"嗯,贤妃方才说什么?皇帝追封梅贵太妃,宫里流传着什么来着?"
我心内暗笑,亦跟了装着才想起的样子,歉然道,"哎哟,瞧臣媳这记性,竟就顾着喝茶了,"说到这里,我灿然而笑,道,"也是母后这茶实在太过好了!"
太后只得又耐了性子同我寒暄,待到一杯茶喝干,我这才道,"那件事已是流传得很久了,都说是因为当初从祥芙宫里找出来的那个铁匣子里大有玄机,皇上这才如此重视,并且……,"说到这里,我又是一顿。
太后眉头极不耐的一挑,"并且怎么?"
我颦了眉,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流言传说让皇上不但重视,并且,这些日子以来,皇上一直都在暗里查访着什么?好像是……是……是关于梅贵太妃的死因的。"
说这话时,我仔细留神着她的神色,她的脸色像是平静至极,可是我眼光扫处,她头上的紫金盘凤嘴里的那颗珠子,正止不住的颤抖摇晃着。她竟然如此心虚!
我一扬头接着笑道,"其实,也只是流言罢了,皇上追封那梅贵太妃固然有蹊跷,但想来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太过隐晦的事在里头,那梅贵太妃的死,自然是不会有什么的?"
太后嘴角扯动,强挤出一个笑来,"皇上和贤妃伉俪情深,贤妃既然听到了这样的流言,就该多劝皇上,言行处事都要顾着些大局和影响,再不可任性而为。"
我起身恭敬的应道,"谨遵母后训示。"
终于告了退出来,烈烈的骄阳热哄哄的挂在头顶上,刺眼白灼的阳光让我有微微的不适,才眯了眼,就有宫人撑了华盖过来,我立在这赤色五彩盘凤的流彩华盖下,一阵带着雁心湖里清荷清沁芬芳的气息迎面扑在我的脸上,热呼呼的熏人,我转过身子,看着荣寿宫雕镂精美的包铜大门,有一点一点的笑意,从心底里,直溢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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