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转头打量了琉璃两眼,笑道辛苦你了。”其实当日看到那张《河西行旅图》后,她只是随口提了句想看看天下山水,谁知七传八传只下却成了正经大事。库狄氏这才自告奋勇去画西岳华山。当时她也没抱什么指望,没想到,库狄氏这次带回的画却如脱胎换骨,不过是咫尺水墨,竟能让人心动神摇。
琉璃微微欠身:“多谢太后关怀,不过太后此言却是差矣!”
武后挑了挑眉:“喔,你倒说说看。”她的脸上并没有怒容,然而身边那几个伺候的宫人,包括上官婉儿和韦团儿,都微微变了脸色。
琉璃不在的这两个月里,武后外平叛乱,内肃群臣,威严早已是不容挑战。朝堂里,便是位高权重如裴炎,只因突然间处处跟武后作对,武后也毫不犹豫地拿下了他,之后更是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将他砍头抄家,全族流放,为了他求情的臣子也悉数贬黜,一举震慑天下。如今朝廷内外,谁还敢对太后说一句“此言差矣”?
琉璃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这蓦然凝重起来的气氛,笑着答道:“太后明鉴,琉璃原是乡野之人,生平所愿,不过是行尽天下道路,画遍千山万水。如今奉命作画,上可以为太后尽绵薄之力,下可以偿生平之夙愿,所谓人生快事,莫过于此!琉璃欢喜还来不及,哪里又谈得上辛苦二字!”
武后微微一怔,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明亮的面孔,点头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忘了!”记得那一年,她刚刚入宫就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自己已从举步维艰的困境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自己身边的一切已跟当初全然不同,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想起三十年来的种种变迁,她心头一阵感慨:“你倒是有长性的!”
琉璃恭敬地低下了头:“琉璃不敢忘本。”一旁的上官婉儿忙道:“夫人的画技可谓一日千里,这华山奇松,虽只有一角,却叫人仿佛能瞧见那千丈悬崖,连绵奇峰,所谓咫尺千里,方寸山河,也无非如此了!今日能有此画,不但是观者之幸,也是华山之幸!”
琉璃笑道:“婉儿过奖,琉璃之所以能有些许长进,不过是因为遇到了明师。”
武后感兴趣地问道:“你还有这番奇遇?却不知遇到了哪位丹青高手?”
琉璃扬眉微笑:“自然是天、地、山、河!理论埋首丹青三十载,此番出门,才明白自己以前为何总画不好山水,原因无他,不过胸襟狭窄,容不下山川河流罢了,纵然竭力描绘,也抓不住半点神韵。如今以天地为师,以山河为范,才终于能窥见一丝山水真意,也算是不负太后所托!”
这话自有豪情,武后心胸不由为之一爽:“说得好!”她瞧了瞧琉璃,又看了看那幅华山图:“你虽说自己不辛苦,我却不能让你白白跑这一趟,却不知你眼下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是想做的事情?”
这话一问,屋子里顿时又静了下来,众人瞧着琉璃目光都变了。武后对身边的人向来一诺千金,既然这么说了,那无论华阳夫人求的是什么事,多半都能答应,这样的体面,这样的机缘……琉璃低头想了片刻,扬起了一张笑脸:“琉璃只想伺候太后过完这个年,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为太后去画中岳嵩山!”
武后又是意外又是好笑:“你倒是画上瘾了!”
琉璃点头:“太后明鉴,琉璃原是有些私心的。琉璃出身微寒,见识浅薄,蒙太后赏识,方有今日,可论才华文章,固然是不及婉儿半分;论处置庶务,其实也不如团儿周密细致。每每念及,深自惭愧,不知留得此身,究竟何用?思来想去,自身所长者,除了这点忠心,也不过是一支画笔而已。
太后,您母仪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人不可得,什么事不可为?您却体恤民力,不肯轻易远行。大唐的万里江山,那昆仑之巍峨、江南之秀丽,于太后而言,到底只是耳闻。琉璃不才,愿替太后踏遍这山山水水,将天下美景绘于画面,献于案前,以报答太后对琉璃这三十年来的恩情!”
武后心中震动,良久无言,是啊,巍巍昆仑,烟雨江南……自己纵然坐拥天下,可这些美景,到底也无法亲眼瞧见。回头看着那画面上如刀斧劈削的西岳华山,她只觉得胸中一阵火热,点头叹道:“好!你既有这份心思’ 我便如你所愿!”
琉璃退后半步,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妾多谢太后成全! ”她跪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也不见得多灿烂,却仿佛有种难言的感染力, 满屋子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些笑意,站在屋角的韦团儿更是笑得欢。
上官婉儿也暗暗松了口气——这位库狄夫人事上忠谨,待下宽和,做事又有手段,宫里人人交口称赞,可不知怎地,每次瞧见她,自己却总有种莫名的压力,如今她能自请出宫,的确是好事一桩!想到此处,她展颜笑道:“太后英明,不但成全了华阳人的心愿,便是天下的那些山山水水,日后也有了呈于御前的福气!”
武后瞧着琉璃的笑脸,心里却是一动,略一思量便问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你若四处奔波,家里只怕会愈发顾不上了,那几个儿郎可有什么打算?”
琉璃不假思索道:“他们都还小,自然还是以学业为重。眼下大约也只有三郎勉强能当差,太后若不嫌犬子粗笨,随便指个地方让他历练着,琉璃感恩不尽。”
武后点点头,却又不经意般问道:“听说你家三郎的岳家乃是王方翼?”
琉璃心里一沉,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也只能垂眸点头: “正是。”
武后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裴尚书的确是断人如神,他看中的将领都有些手段,可惜,才德却是难以兼备。程务挺固然不必多说,王方翼这两年与程务挺也是越走越近,谁还记得裴守约当年的提携之恩?你说得对,能背友者便能叛主,日后他们只怕是连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不如,”她笑微微地瞧着琉璃的眸子,放缓了声音,“今日我就帮你出了这口气吧?”
琉璃顿时怔住了,入宫两年,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的自然是报仇! 程务挺不但诬告守约,还在丧礼时大放厥词,这笔账她一直记着;至于王方翼,前年得知他智破突厥后,她也曾满怀希冀,谁知去年他就和程务挺合兵平叛去了,因配合得好还封了个郡公!那时她才不得不承认,守约大概是真的走了,所以王方翼才如此急着自谋前程。对此,她不是不痛,不是不怨的。如今,这两个人的生死居然可以由自己来决断?自己居然可以在出宫前亲手报了这个仇?
她心头一片混乱,在武后那若有实质的明亮目光下,却几乎无法转动太多念头,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武后微微皱起了眉:“嗯?”
琉璃猛地清醒过来,“扑通”跪了下去:“多谢太后。”她定了定神,涩声回道:“只是无论王方翼如何行事,家媳毕竟刚刚为裴府守孝三年,不好如何于她。琉璃不敢妄议大事,只求太后开恩,让琉璃早日……早日抱上孙子!”
武后愣了一下,失声笑了出来:“琉璃啊琉璃,你还能有点长进么?”身为统领后宫女官的御正,面对这样的军国大事、生死大权,最惦记的不是表忠心,也不是报大仇,而是如果儿媳妇的亲爹死了,儿媳守孝,会耽误她抱孙子!就这么个心软的痴人,自己怎么会疑心她进宫来就是要挑拨自己为她报仇的?
她越想越是好笑,挥手道:“好,好,我就都依了你!听说你家三郎弓马娴熟,不如就先入禁卫做个千骑吧。六郎我瞧着也是个聪明稳重的孩子, 让他进弘文馆念几年书,日后也好像他的父亲一样,效力朝廷!至于王方翼……你放心,不会耽误你抱孙子便是! ”
琉璃忙伏地行礼:“多谢太后开恩。”背上却是一阵发凉:自己真是糊涂了,刚才那一问,武后多半只是在试探自己!好在心绪混乱中,不知怎地,她脑中响起的却是那个最熟悉的声音:“这一生,我再不会逃避任何责任,再不会仗着预见就去投机取巧,我再不会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梦回、羞愧欲死的事!”
也许,真的到放下一切的时候了,就算有些遗憾也罢了,毕竟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该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她必须还要亲眼去看一看,去查一查,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她总要亲眼看到那个结果!琉璃轻轻吐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只觉得背上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武后心情甚好,瞧着她笑道你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好容易才回来, 也不用在我这里杵着了,且回去看看儿子儿媳去吧。”
琉璃也不再客套,干干脆脆地笑着行礼谢恩,退后几步,转身走出门去。
她的步履依然轻缓,只是那背影看去却仿佛比平日更高了一点,也更直了一点,就如一株风雨过后终于展开枝叶的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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