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满脸如释重负:“多谢婉儿了! ”
到了晚间,上官婉儿照例伺候着武后批阅完奏章之后便低声道:“太后,今日华阳夫人给婢子瞧了篇传记,是关于裴尚书的。”
武后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喔?你觉得文章如何?”
太后巳经知道了?上官婉儿心思急转,嘴上笑道:“文字章句都颇为齐整,看来是花了番工夫的。”
武后点头不语。上官婉儿心里已是雪亮:自己果然没猜错,库狄夫人这两年原是处处以太后为先,武三思更不会为了亲家的身后名声就去违逆太后,看来此事太后早已心里有数,库狄夫人也不过是借自己再表个忠心而已……她念头还没转完,武后已沉吟道:“文章既然做得好,明日倒是不妨多让人瞧瞧。对了,你再帮我拟道制书,任程务挺为单于道大总管,以备突厥。”
这两句话原是不搭,上官婉儿一颗心却不由“砰、砰”急跳起来——让大伙儿看裴行脸的传记,把程务挺调离京师,分明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敲打裴炎、提防裴炎!最近裴炎的确越来越懈怠了,难不成太后又要…… 她不敢多说,提笔便写。
武后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但恐杀降,无复来者’,看来还真叫裴守约说中了,这两年边关果真是越来越难收拾了。偏偏朝堂上这些人除了争权夺利、阳奉阴违,还会什么?对了,还会唉声叹气,仿佛天底下就他一个是君子!哼,果然是能不义者便能不忠!”
“能不义者便能不忠”,上官婉儿怔了一下,这不是库狄夫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吗?她并没有在太后面前说过的,却少不得通过韦团儿,甚至通过自己,不断传入太后耳中,而如今上官婉儿只觉得心底一阵剧寒,正在奋笔疾书的手都有些僵住了。
没过几日,随着这篇传记的悄然流传,太初宫果然迎来了已许久不曾求见太后的裴炎。
迈步走进紫宸殿的大门,这位中书令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殿里依旧是锦帘高卷,紫帐低垂,薄薄的纱帐后,武后的身影依稀可辨。这原是裴炎最熟悉的情形,但此时不知是从窗棂下洒进的秋阳太过清透,还是从帘底吹人的秋风太过冷例,他抬头看着帐中的身影,心头一时竟 只剩茫然。
片刻之后,武后淡淡的声音才在帐内响了起来:“不知裴相此来所为何事?”
裴炎忙低头行了一礼,深吸一口气,才压下胸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原先打的一篇腹稿不知怎地再也说不出口,他索性肃容问道:“启禀太后,进近日朝中流传着一篇裴守约的传记,微臣不知,那可是国史所录?”
武后的声音依然平淡:“怎么?传记里难不成有虚妄之辞?三思好大的胆子!”
裴炎心里一沉,突然觉得刚刚看到传记时的惊怒不平此时都化成了一种莫名的凉意,默然良久才道:“也不算是全然虚妄,只是有些事,微臣原是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天后体谅。”
武后缓缓点头,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裴相说得是,世上有好些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裴相既知如此,日后想来也能多体谅旁人一些。你说是也不是?”
太后她这是暗示……裴炎心头更乱,他想点头说“是”,舌头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只能处处听命干太后,任由武家势大, 这岂是大唐宰相所为?他想摇头说“不是”,脖子却同样僵硬得有如石雕一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难道还要在青史上留下那样的污点? 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形依然挺立如松,只是那紫色的官袍下,冷汗已渐渐地浸透中衣。
大约等了良久不见他的下文,武后的语气也淡了下去:“裴相且回去好好想一想吧!华阳夫人,你代我送裴相几步。”
裴炎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却见从紫帐之后转出来的那女子青衫白裙,褐发雪肤,不是库狄氏又是谁?几年不见,她的容颜并未大变,气韵居然也依旧轻灵,冲着他淡淡地一笑:“裴相,请。”
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当。”是了,自己听说过的,库狄氏办完裴守约的后事就入宫了,她原是武家的人,进宫伺候太后原也寻常,可如此不顾礼仪……裴炎对此原本极为不屑,但此刻见到她的笑容,想到两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多半都落在了她的眼里,心里却是一阵焦躁,只觉得在这殿里再也立不住脚,转身就走。
琉璃送出了几步,眼见就要到门外,才缓声道:“今日裴相所见文稿,原是妾身的主意,裴相若觉得哪里不妥,不妨明言。”
裴炎脚步一顿,转头看着琉璃,心头又是惊讶又是迷惑。
琉璃轻轻一笑:“妾身无知,却也晓得大业为重,私怨为轻。裴相为太后大业所做之事,远非妾身所能比拟。妾身所能做者,也唯有放下私怨而已。裴相只要日后依然事事以太后为先,妾身又何惜在亡夫之事上略加春秋笔法?”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一字字说得又轻又缓,裴炎却只觉得仿佛有惊雷声声在从耳边滚过,到最后,在他脑中轰然回响的并不是他原本谋求的“略加春秋笔法”,而是“为太后大业”五个字,他隐隐知道库狄氏所说不过是更加明确地表达出了太后的意思,可“大业”,什么“大业”?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你说什么?”
琉璃依然面带微笑:“裴相,妾身所说,句句真心,咱们都是为太后效力的臣子,自然也该一心一意忠于太后,又岂能太过顾忌个人声名,是不是? 裴相,请吧。”
裴炎心头更乱,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跟着琉璃走下了台阶,突然立住了脚步不,不是这样!”
不是她说的这样,自己只是一心想辅佐明君,可废太子迷恋男宠、仵逆不孝,自己只是秉公办案而已;至于废帝,更是昏庸透顶,不足为君,自己身为顾命大臣,不能坐视不管,这才求助于太后,废了那昏君。妻子说过的, 现在的天子才会是一代明君,他的太子更是命中注定将开创大唐盛世的人。只是好事多磨,在天子亲政之前,会由太后主政一段时间。妻子从来都没有看错任何人,从来都没有预见错可事……他还想再解释两句,琉璃巳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是不是十三娘跟你说过,唯当今圣人可为一代明君,唯辅佐太后方可开创千古盛世?裴相,你难道不知道我和十三娘是一样的人么?十三娘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不然又怎会一早就投身太后?怎么,十三娘没告诉过你,太后她必将改朝换代,君临天下,成为千古第一女皇么?
而你裴子隆,也将成为太后夺唐的第一功臣,是你助太后废了太子,又废了皇帝,是你助太后登上宝座,掌握大权!裴相,你是武氏功臣,陷害大唐忠良,背叛大唐天子,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又何必不肯承认呢?”
裴炎脑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厉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你、你大逆不道!”
琉璃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怜悯:“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裴相,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何必如此撒泼抵赖,徒惹人笑?你说的话,难道声音高就有理了?你做的事,难道不承认就不算数了?”
她瞧着裴炎的眼睛,轻声问道裴炎,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辰?” 裴炎怔怔地站在那里,很想告诉自己她都是胡说,全是胡说,然而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彻底了堵住了,竟是一个字,甚至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在窒息般的惶惑之中,他茫然看了看四周,眼前是空旷的广场,背后是高耸的台阶,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带领群臣走下这台阶,走上这广场。他曾无数次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已接近了千古名臣的毕生梦想。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切却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仿佛是那层一直笼罩在上面的 锦绣文章被霍然揭开,露出了肮脏丑陋的真正面目……琉璃看着这张渐渐变成一片死灰的面孔,微笑着欠了欠身:“裴相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记得帮我向十三娘带个好。”
她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上了台阶,回头一看,裴炎也已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只是那一贯挺直的背脊,却陡然佝倭了下来,仿佛在她转身的瞬间, 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唐宰相,便已从人生的顶点走到了末路。
琉璃静静地瞧着这个背影,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道:守约,你看见了么?这个人,果然又让你说中了!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任何一个人, 也许,除了我……—阵熟悉的剧痛从心底深处蓦然绞了上来,带着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绝望,在她的五脏六腑间咆哮翻滚,仿佛可以把遇到的一切搅成粉末。琉璃屏住呼吸,挺直了背脊,静静地等候着这阵剧痛过去。
在这么长的人生里,无论怎样的痛苦,终将会过去。
九月的天空依然高远,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大半边,巨大的阴影从殿前的广场上缓缓掠过,又无声地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仿佛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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