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瞧着这背影,心里突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了韦团儿,思量片刻才问:“你是伺候过玉宫正的,也伺候了库狄御正两年了,你瞧着,她们到底像不像?”
韦团儿闻言不由一怔,心思一阵急转,嘴里答道:“奴婢也不懂什么,只觉得两位夫人说像也像,说不像却也一点都不像。”
武后奇道:“此话怎讲。”
韦团儿道:“两位夫人对太后都是忠心耿耿,对奴婢们也都十分和善, 做事又仔细周到,这些的确是像得很。不过奴婢却觉得,玉宫正就如殿外的那株红梅,从来都是默然芬芳;库狄御正却如廊下的鹰隼,时不时要翱翔青天。她们都是为太后效劳,效劳之处却是截然不同。”
武后出神良久,一口气叹了出来:“说得不错。阿玉沉稳,库狄氏却是自来都有些野性,咱们这宫里啊,拘不住她!你能瞧得这般明白,也不枉伺候了她们一场! ”她感兴趣地打量了韦团儿两眼:“那你呢,你又想做 什么?”
韦团儿忙跪了下来,指着案上的一副双陆棋脆声应道:“奴婢只想做太后棋盘上的小小棋子,在太后闲暇时,能博太后一笑,奴婢便此生无憾。”
武后不禁失笑好一颗小棋子!今日我若不使唤使唤你,倒是不成了。也罢,你去传我的口谕,召交河郡公进官。”她微笑着看了看门外既然是鹰隼么,她不要赏是她的忠心,我却不能叫她真的白忙一场! ”
韦团儿心中欢喜,轻快地答应一声,走出大殿外向内侍传了口谕。她刚想回身,目光一扫,不由怔住了——远远的广场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渐行渐远,仿佛就要消融在那淡淡的冬日阳光里。
她凝视了片刻,缓缓欠身:库狄御正,团儿多谢你了!多谢你这两年多来的提拔和栽培,多谢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更要多谢你没有让我久等, 便及时地让开了路,再也不会挡在我的前头!
琉璃若有所觉,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韦团儿的心顿时一提,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琉璃却只是看了看身后的宫殿楼台便转过了头去。她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那清瘦的背影,转眼间已消失在厚重的宫墙后面,消失在 喧嚣的红尘俗世之中。
更远一点的地方,传旨的内侍巳经翻身上马,穿过宫门,直奔天津桥南的城坊。而在这日稍晚些的时候,骑快马更是直出洛阳东门,往北而去。
在风平浪静的冬日轻寒里,这换了三个年号的动荡一年,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扼守北疆的朔州,腊月的天气却远不是这般温和。从荒野刮来的北风夹杂着冰雪没日没夜地从城头呼啸而过,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是冰封雪盖, 主街两旁的积雪也堆得老高。眼见年关将至,街头依然见不到太多车马,倒是不时有身着戎装的兵卒结伴而行,那带着醉意的歌声回荡在大街小巷,给这个仿佛已被严寒冻结的城池带来些许生气。
城东的兵马大营里,气氛却是越发冷肃。正式年前休整的日子,营中兵卒能走的一早便走了,剩下的也都是各自窝在帐篷里。只是几队士兵在无精打采地清扫着冰雪,待扫到中军大帐附近,更是各个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太大的声响。
安静之中,突然有人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了伙房的方向。一个少年亲兵提着食盒从那边走了过来,大约装得太满,食盒并没有盖拢,隐隐闻得到酒肉的香气。大伙儿不禁齐齐地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化身北风,顺着那香味钻进食盒里去。
小亲兵并没有留意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帐门前,轻声问了一句,这才挑帘入账。门帘一落,那香味便断了来源,只留下一缕余韵荡漾在众人鼻端,勾起了万丈饥火,有人忍不住嘀:“这还不到午时呢,大总管还真是越来越会找乐……”
领头的老兵忙低声喝道:“胡说什么?想吃军法自己领去,莫连累了大伙儿!”程大总管可不是善茬,这两个月来又是任事不管,酒肉天天不断,脾气日日见涨,一条军棍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倒霉鬼。再这样下去,莫说突厥人怕他,他们这些人只会怕的更厉害!
众人不敢多说,只能忍着饥火继续打扫,不时看一眼大帐,想到里头那位将军正在快活地吃肉喝酒,暗恨天道不公。
他们自然瞧不见,大帐之内,正在吃肉喝酒的程务挺,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快活地意思。
他散着腿坐在大帐一角的矮几前,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恶狠狠地撕下一条羊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那神情不像吃肉,倒仿佛是被羊杀了满门,他正在报仇。
一旁的亲兵快手快脚地满上了酒碗,又倏地退后了一步,没发出半点声音。
程务挺低头死死地盯着酒碗,突然沉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我和子隆,是不是都错了?”
小亲兵哆嗦了一下,左顾右盼也没瞧见旁人,只能咬牙回道:“将军英明,将军怎么会有错?”
程务挺“啪”地一拍案几,盘子震得老高:“胡说!我们若是没错,那子隆为太后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会身首异处?为何人人还都说他活该,说这是他陷害忠良、滥杀俘虏的报应?为何连他的妻子儿女都会死在流放路上?我呢,我立下这么多战功,如今人人却都说我的爵位官职是陷害了裴守约才换来的,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他怎么可能没错?我又怎么可能没错?我们都错了!大错特错!错得不能再错!”
亲兵脸上好容易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那将军就是 错了。”
程务挺“砰”的一拳捶在了地上,脸上怒火更盛你混账!什么叫我 错了?我程务挺在北疆出生人死,杀了多少突厥蛮子,凭什么裴守约坐在帐篷里动动嘴皮,什么功劳便都是他的?谁不知道跟着他半点前程也没有?他两面讨好,得罪了圣人也得罪了太后,这能怪到我身上?我的爵位前程都是圣人给的,我的儿子兄弟都是太后封的,我效忠圣人,效忠太后,又有什么错?
还有子隆,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身为堂堂宰相,却不曾提拔过兄弟子侄,下狱的时候,家里甚至都捜不出半点浮财!他只要明哲保身就能安享荣华,却怎么都不肯跟武家人同流合污。他明明只要认个错就能好好活下去,却一心只求速死。这样一个人,他又能有什么错?”
他恶狠狠地盯着亲兵,眼里的怒火几乎能直喷出来:“你倒给我说说看,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亲兵腿都软了: “小人不知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程务挺更是愤怒,霍然起身,逼视着那亲兵你不知道,你天天跟着我,你敢说你不知道?”
亲兵的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脱口道:“将军您都不知道,小的又怎么知道?”
这话说得原是无力之极,程务挺却顿时呆在了那里,半晌之后,才怔怔地坐了下来。明明是生着火盆的温暖帐篷,他的神情看上去却仿佛是坐在冰天雪地之中,脸色也越来越青,突然抬手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地将一碗酒喝了下去。
小亲兵大着胆子又添了个半满,只见程务挺依然是一言不发,端起来就喝。他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张带着稚气的包子脸几乎扭成了一团。正纠结间,大帐前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鼓响,他不由惊地抬起了头——年假刚放,大总管还在帐内喝酒,外头怎么就敲起了召集众将的大鼓?
“咚、咚、咚”,那鼓声不紧不慢地坚定地响了起来,程务挺缓缓抬头, 原本有些迷离的双眼顷刻间恢复了几分锐利:“怎么回事! ”
亲兵忙放下酒壶,还没转身,帘子一掀,守在外头的兵卒抱手回道:“启禀大总管,裴将军声称有紧急军务,要立时召集众将。”
裴将军?左鹰扬将军裴绍业?程务挺愈发纳闷,此人是裴氏旁支,在军中资历颇老,却是一无胆气二无战绩,年逾花甲依然只能做个副手,今曰怎么突然发了疯?
他一推案几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大帐正中的高案之后,沉声道:“让他进来回话!”
帐篷正门的毡帘被高高地卷了起来,明亮的天光倾泻而人,整个帐篷都变得亮堂起来。一身戎装的裴绍业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门内,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便装的人。
逆光之中,程务挺一时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觉得裴绍业步伐僵硬,那几个随从身形举止也有些古怪,心里疑云更深,厉声喝道:“裴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裴绍业并不答话,转身从身边的人手里拿过一卷帛书,高高举起,沙哑着嗓子大声念道:“有敕,单于道大总管程务挺勾结裴炎、徐敬业,意图不轨,即日免去一切官职,入京听候发落。”
程务挺身子一僵,蓦然睁大了眼睛,果然来了么?
裴绍业合上敕书,抬头看着程务挺:“这是太后的旨意,还请程将军莫要让下官为难。”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低头走上前来,对着程务挺比了个手势程将军,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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