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脸色微松,却是叹了口气:“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只是做长辈的,总是难有放心的时辰罢了。”
琉璃笑道:“老夫人放心,别的不敢说,琉璃也是有子侄的人,自家孩子顶撞自己也好,犯下什么错处也好,关起门来管教也就罢了,开门却总是一家人,岂能容旁人去说三道四,害他们的前程?”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微笑起来:“大娘从来都是最明白的。”
琉璃自是又客套了几句。杨老夫人到底是久病之人,说了这么久,精力便明显有些不济,脸色也愈发灰败,一旁伺候的婢女上前一步,轻声道:“老夫人可要用些参水?”
琉璃忙起身笑道:“琉璃不打扰老夫人了,明日再过来请安。”
杨老夫人点了点头:“你一路辛苦,且歇两日再说。”
一直隐形人般默默坐在一边的杨氏也站了起来:“我送夫人出去。”
迈步走到门外,琉璃只觉得斜阳刺目,西风刺骨,恨不能立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呆一会儿才好,可还未来得跟杨氏告辞,便听身边有人叫了声:“小郎君来了!”她转头一看,从院旁小路上不紧不慢走过来的,可不是许久不见的武敏之?
他并没有如往日般一身白衣,而是穿了件颜色艳丽得近乎妖异的紫色绫袍,团花绣锦,金钩玉带,愈发衬得那张面孔就如白玉雕成一般,便是眉梢的憔悴,眼底的微青,也不过是让这通身的风流绝艳里添了份奇异的惑人气息。琉璃不由呆了一下:他不是来洛阳侍疾的么?怎么倒像在风月场里历练了十几年?
武敏之也看到了琉璃,不知为何脸上并没有露出惯常的阴沉,嘴角反而微微一挑,神色说不出的轻佻暧昧。
琉璃大吃一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照常微微欠身示意。她身边的杨氏神色却是一凝,漠然垂下了眼帘。
武敏之原本嘴唇已微微张开,仿佛想说什么,突然看见杨氏的面孔,脸色微变,到底还是抿住嘴角,抬高视线,一言不发地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琉璃松了口气,他果然还是继续高贵冷艳着才好,适才那么似笑非笑的眼里像是带着勾子,实在太考验人了!
杨氏淡淡地道:“拙夫失礼了。”
琉璃忙含笑回道:“哪里的话,国公只是太过惦记老夫人的病情,心无旁骛而已,纯孝之心,令人动容。”说完自己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杨氏扯了扯了嘴角:“夫人过誉。”
琉璃欠身告辞,坐着檐子一路回到客房,眼见屋里再没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是酸的——适才在杨老夫人院里的那一炷多香的工夫,竟比赶了这八九百里路更累人!想到提亲的事,她到底不敢多歇,又打起精神写了封长信,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少不得再表达一番希望能促成此事的意思。写好后找来府里的管事,请她让人传回长安。
待得一切处置妥当,早已是上灯时分。只见这屋里的墙角案边,七八个烛台上都有香烛氤氲,屋外的廊庑下,两排灯笼在风中摇曳,院外的满园花树上,也有不少彩灯闪烁,原本并不起眼的宅子在一片灯烛辉煌中终于露出了应有的富贵气象,将繁星闪烁的天空都映得失了颜色。
琉璃站在台阶上瞧了半晌,赞叹地点了点头。跟她一道过来的小婢女也叹道:“这院子夜里倒是更好看了!”一旁伺候的武家管事忙笑道:“这边院子也就罢了,那边的花园里倒是还能看看,山上水里到处都点了灯,夫人若有兴致,奴婢可以陪您去院子里走走。”
琉璃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过几日再说吧。”不等那管事娘子再开口,她回身进了屋,见左右无人,便对紫芝低声道:“这几日你要约束好那两个小的,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呆着,除了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
紫芝皱了皱眉,却只是简单地道:“夫人放心。”
放心?琉璃转头瞧了瞧门外的婢女和管事,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倒是风平浪静,杨氏引着琉璃拜访了同样从长安赶来的几位杨家女眷,琉璃与她们平日交往不多,加上但凡出门总有七八个杨家仆妇前呼后拥,她索性关起了院门,除了偶然过去陪杨老夫人说说话,便是在自己屋子里练字作画。眼见着杨老夫人精神越来越差,每日醒着的时辰也越来越少,琉璃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这一日午后,琉璃照例在厢房沐浴,身子刚刚泡进热水,就听屏风外的木门一响,屏风上人影晃动,有人端着一叠巾帕走了进来。琉璃洗浴时历来不愿叫人伺候,忙道:“把东西放在屏风外头就好,不必进来了。”
那人回身关了门,依言将巾帕放在外头的竹榻上,却并没有离开,反而走近屏风,低声叫了句“娘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琉璃心头不由一凛,忙坐直了身子:“阿霓?”
屏风外的人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婢子此来,是要给娘子磕个头,多谢娘子当日的救命之恩!”
琉璃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什么救命之恩?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霓姿态愈发谦卑:“娘子教训得是,今日是阿霓莽撞了。两年前镜月尼师曾指点过婢子,是娘子救了我等性命,自那日起,婢子就日日给娘子祈福,好容易今日有了机缘,自然是要来给娘子磕个头的,不想却唬到娘子了,婢子罪该万死!娘子放心,此事阿霓定然不会告诉旁人,只求娘子慈悲,给阿霓再指条明路!”
到底还是躲不开啊!琉璃按住额头,心底一片无奈。阿霓那日几次三番地暗示,又非说什么假山边的那座精致凉亭和原先裴府的旧亭子很像,琉璃就晓得她是有事要找自己,也猜到了她要说的是什么。可这种事琉璃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远远躲开。没想到阿霓却是如此神通广大,居然这样也能找过来!她的这些话听起来像哀求,实际上却是赤裸裸的威胁,镜月……唉,果然是靠不住的!沉默片刻,她也只能叹道:“阿霓,你的话我还是听不懂,这是洛阳,是荣国夫人府,若是没有老夫人点头,莫说你,便是我也未必能走出这院子,又哪里有什么明路暗路可以指点?”
阿霓忙忙地摇头:“娘子不必担心,老夫人如今并不清楚娘子到底知晓多少事情,只是有一次小郎君发脾气说漏了嘴,老夫人才疑心娘子听说过什么,却没有查出什么实据。这次请娘子过来,也不过是要试一试娘子的口风而已。
“那日娘子一走,老夫人便跟少夫人说了,她这样猛不丁地提起两家的亲事,娘子却没有惊慌推脱,也没有囫囵答应,倒是认真想了,这才是有心结亲的样子;如此看来,就算娘子听说过什么,也没因此动过异心。后来娘子给裴少伯的信,老夫人也看了,还叮嘱少夫人说,娘子一旦有了女儿,或是武家再有女儿,定要大张旗鼓地把亲事做成。这样,两家才算绑在了一起,日后就算事发,为了自家孩子的名声前程,娘子和裴少伯也会设法保住小郎君。
“如今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娘子,又怎会对娘子不利?”
琉璃心底微微一松,又有些后怕:幸亏那天自己多想了一层,幸亏荣国夫人舍不得拿出唯一的嫡女,自己又还没有女儿,这亲事只要拖一拖,便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只是想到这几日自己每次出门时跟在身边的那几个健妇,又忍不住苦笑:“你说得倒轻巧,若真是如此,我这边院子里又怎么会有这么些人‘伺候’?”
阿霓沉默片刻,低声道:“娘子多虑了,老夫人如此安排,并非是不放心娘子,只是、只是有些不放心小郎君罢了!”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大约没听到她的回答,阿霓的声音里倒是多了几分焦急:“娘子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去世,小郎君便性情大变,在女色上竟是毫无节制,连来府里求见老夫人的官家女眷和公主的侍婢女官都敢招惹。老夫人无奈之下才把他带到洛阳,又特地选了这处院子!饶是如此,小郎君还是做过几次荒唐事,老夫人只能把他挪进了自己的院子,说是让他侍疾,其实是日夜看着他。老夫人如此看重娘子,自然不敢让小郎君冲撞了您。”
琉璃心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恍然,半晌才叹出一句:“原来如此,老夫人也是……也是用心良苦!”杨老夫人卧房里多出来的那张床果然是武敏之的,却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阿霓苦笑了一声:“可不是用心良苦。这半年多,老夫人陆续把当日去过尼寺的婢女们都送到了外头。奴婢因早年私下帮过这边的管事,求他留心了两个送得近些的,才知道那两个没多久便一个溺水而亡,另一个也是不知下落。就在前些日子,一直在寺里的媛娘也说是病逝了,跟着的两个婢女都殉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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