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脸上添了几分伤感:“这一转眼,竟是快三年了,她们如今也算有了伴,多半是不会孤单了,倒是我……”她沉默片刻,微微仰起了面孔,随口转了话题,“你从洛阳回来也没多久吧,在那边你可曾见过敏之,他看着如何?”
琉璃哪敢多话,只能回道:“远远见过两次,周国公看去憔悴了不少。”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良久都没有开口,琉璃正等得提心吊胆,她却突然摇头一笑:“瞧我这记性,天都黑了,来人,把晚膳上了吧!”
宫女走到门边轻声吩咐了一句,一道道造型精致素菜迅速地端了上来。琉璃却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那些白玉般的笋片、绿锦般的葵叶仿佛都堵在了她的胸口。好在武后似乎也有些倦了,用过饭后便轻挥玉手,让琉璃早些回去歇息。
好容易躺在了自己屋里的大床上,琉璃早已身心俱疲,却怎么也睡不着。往昔在尼寺留下的隐患,来日儿女亲事上的烦扰,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成了一团,可乱到最后,在她耳边回荡不绝的,却是武后脱口而出的那句 “可惜”。
可惜?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窗外阵阵北风呼啸而过,厚厚的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色里,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扑腾着,在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出。之后几日,一路上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武后兴致颇高,不是召官眷们说话解闷,就是传唤几位北门学士来检阅书稿。随行的女眷们被她感染,彼此间也多了应酬来往。琉璃更是一日比一日忙,与十三娘几乎日日照面,与阿凌也几次同车而行。她有心想问阿凌一声,可面对着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生疏的笑脸,却始终无法开口。患得患失之间,车马粼粼,舟船悠悠,出巡的队伍终于在正月二十六日踏上了东都的街道。
裴行俭早已在洛阳置办了宅院,就在靠近洛阳南北主道定鼎门大街的崇业坊里,赵幺娘和紫芝两个月前便带人过来收拾了。琉璃从乌头大门一路走到主院上房,只觉得处处顺眼,内室完全是照着她的爱好布置的,靠椅便榻一应俱全,窗下的木台上铺着雪白的毛褥,连端上来的点心浆水,都是她在家里吃惯的口味。紫芝犹自轻声介绍:“阿郎派的人早半日就进城了,这些点心都是厨娘现做的,热水和衣裳婢子也备好了,娘子随时都能沐浴。”
赵幺娘也笑道:“侍郎就怕咱们太笨,准备不周,色色都想在了前头。”
手里的枣酪分明是暖香四溢,琉璃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他永远都是如此周到,从来不会少算一件事情,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阳光斜洒在她身边的直棂窗上,窗上糊着的云母皮纸被阳光一照,纸张里平日瞧不见的那些纹路和杂质都变得清晰无比。琉璃怔怔地看了良久,才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 …… ……
洛阳的春风原是比长安吹得更早,二月刚到,满城的杨柳便染上了丝丝新绿,随即,梅桃杏李次第盛开,春色如雨,顷刻间便洒遍了城坊。随着文武百官的家眷陆续抵达,夫人们少不得相约着宴饮游园,寻胜踏春,在或明或暗的眉眼官司和言辞交锋里比斗着谁家的宅院更精致,哪位的春装最华美。
对于这种高规格的社交精英赛,琉璃向来是自知技拙,敬而远之,然而身为侍郎夫人、皇后宠臣,她收到的邀约却比往年骤然多了几倍,如今她既不养胎又不养病,有些宴席自然推脱不得,也只能带着赵幺娘去旁观了好几轮,加上府里有一堆杂务要打理,有两个孩子要照料,日子倒是比在长安时更忙了十分。
只是在琉璃的眼里,时光仿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一日一日流淌得极为缓慢,而往日最能牵动她心绪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满城的如画春光,还是关于武敏之的纷纭流言,似乎都已变得又轻又远,在她心里再也激不起太多波澜。
二月中旬,当裴行俭和三郎就要到家的消息传来,她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半年多的休养成果竟已消耗殆尽。
第二天,琉璃对着镜子坐了小半个时辰,才顶着一张涂抹得唇红齿白的脸迎出了门外。三郎也就罢了,瞧见她就冲了上来,裴行俭的笑容却是一凝,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琉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伸手去接三郎,指尖刚刚碰到他,三郎却突然又退后了一步,对着琉璃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娘亲请安。”随即便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弯腰拉起了他:“三郎真懂事,果真是长大了!”
三郎的眼睛顿时更亮,就势扎进琉璃怀里:“三郎当然长大了,阿爷说三郎拳脚练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教三郎射箭了,以后三郎出去打麂子给阿娘吃!”抬头瞧见被乳娘抱着的两个弟弟,又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也给弟弟们吃。”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身上又转了转,伸手止住了两个乳娘带着四郎五郎行的大礼,对三郎道:“适才还有个模样,怎么转眼又腻上娘亲了?你骑了一路的马,满身都是灰尘,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三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又努力端出了一副稳重的神色:“儿子告退,待会儿,嗯,阿娘,待会儿我要吃烧鹅!”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阿娘知道,阿娘早上就让人准备好大鹅了,还有鹿肉和羊腿,待会儿就让三郎吃个够!”
三郎点头不迭,又探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这才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进了上房。裴行俭把四郎和五郎都抱了一遍,问得他们这个月一切都好,也不等婢子们伺候着洗脸更衣,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上前一步,低头瞧着琉璃问道:“出了什么事?”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眼前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从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这张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消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如果说从前这份优雅还需要旁人去细细品味,如今的他却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卓然出众,随时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敢逼视。
这样的光华,她只在武后身上也瞧见过。也许他们才是同类吧,都有深不可测的智谋,都有坚忍过人的心性,都注定会立下不世功业,所以也都拥有超越年岁与容颜的光彩。而像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一段,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无数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纷纷涌了上来,琉璃只觉得眼前的面孔突然有些模糊,忙掩饰地低下头去,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哽。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沉声道:“琉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不用急,凡事都有我呢!”
琉璃原本想过几个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无法再拐弯抹角。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瞧着裴行俭,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不然,对于杨老夫人两家联姻的说法,他怎么会压根不当回事?不然,武后又怎么会宁可抬举四郎和五郎,却根本不考虑裴家的女儿,还说自己“可惜”,她“可惜”的,还能什么?
裴行俭怔了怔,眉间带上了几分怒色:“是凌夫人跟你说的?”
琉璃心底最后一点侥幸顿时碎灭成灰,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琉璃,你到底是怎么了?莫说你如今只是身子有些亏了,需要调养上几年,就算日后真是子嗣艰难,那又如何?十几年前咱们连三郎都没有,不也是这么过的?如今都有了他们三个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难不成我还会因此贪心不足地去纳个妾?”
琉璃满嘴都是苦味,他这般自律的人,的确不大可能纳妾,可自己却未必能跟他白头到老啊!什么身子亏损、调养几年,这种医家的场面话有几分可信,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不然又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杨老夫人想联姻的时候就笃定自己“命中无女”了?
压着胸口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放缓了声音:“我明白了,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些……有些天意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她这般苦心积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法给孩子起名叫裴光庭,或许就是因为命中注定,这个孩子的母亲另有其人,她求不来也抢不到!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忧色更重了几分:“什么天意弄人?琉璃,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苦笑着低下了头。她担心什么?她担心世事难测,终究会有变故将他们分开;她担心自己命薄福浅,而他会另娶妻室,再生儿女;她担心人心易变……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露出太多异样,可半个多月来积聚在心口的悲伤恐惧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索性环住了裴行俭的腰,将整张脸孔都埋在他的胸口,悄悄印干了眼角溢出的泪水,那眼泪不知怎地却没完没了,很快便将他的胸前打湿了一小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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