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明鉴,阿霓之所以被留到今日,不过是因为曾跟过您,老夫人想留着奴婢来安娘子的心!娘子,老夫人对您从来都是另眼相看,只要娘子跟老夫人求个情,让奴婢再来伺候您几日,老夫人多半会看在您的面子上,放奴婢一条生路!”
她越说越快,声音也渐渐尖锐起来。琉璃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阿媛竟然不在了么?还有当日去过尼寺的杨家婢子们,原来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生天!杨老夫人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在自己去世前为武家,为武敏之除掉一切后患了!她忍不住也苦笑了起来:“阿霓,你在老夫人身边多少年了?你见过她因为往日情分而对外人手下留情么?你见过她又真的忌惮过谁?有如今对我之所以格外厚待,不是因为看重我,而是觉得留着我比废了我合算些罢了!
“谁都知道,我库狄琉璃出生微贱,如今的前程都是武家和皇后给的,就是武家的对头想对付武家,对付皇后,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至于我自己,又怎么会不知死活,为那些没影子的事去离间皇后骨肉,绝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莫说老夫人眼下还拿不准我知晓些什么,就算她笃定我听到过不该听的话,也不会对我如何。因为留着我,对皇后,对武家都还有些用处;若是让我也‘病逝’洛阳,倒是会引起旁人的疑心。以裴氏的人脉,我家夫君的手段,若是真心探查,未必查不出实情,那才真真是后患无穷!
“你我到底主仆一场,也不用说那些外道话。你想让我去跟老夫人说一声,叫你回来伺候我,此事原是再容易不过了,可你想想,老夫人真会因此让你跟我走么?你若觉得她会,我明日就去说,如何?”
屏风上的身影早已变得僵硬无比,半晌才微微一动,却是彻底垮坐在了地上。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依然有些发沉:人之将死,原是有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的,可如果连根稻草都捞不着了……思量片刻,她还是低声道:“阿霓,我日后和这边少不得还会有些来往,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或是有什么人想让我照看,不妨说一声,我定然尽力而为。”
阿霓并没有开口,良久之后才慢慢起身,在屏风后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声音居然已恢复了几分平静:“多谢娘子。是阿霓狂悖,娘子一片仁心,阿霓却如此为难娘子,阿霓罪该万死。如今阿霓的父母已亡,兄弟情分也是寻常,并无什么牵挂,只要娘子不计较今日冒犯之罪,阿霓便已感恩不尽,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娘子大恩。”说完又磕了个头,起身一步步退了出去。
一阵微风拂过,木门已悄然合拢。明亮的烛火中,黑檀木的六曲绣像屏风上那狩猎的骏马黑豹,宴饮的高士佳人,出行的宫女武士,再次变得纤毫毕现,那份富丽繁荣的气息几乎能破屏而出,至于曾映在这副盛世图像上的那个绝望的干瘦身影,自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琉璃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整个身子都沉进了水里。
七日之后,92岁的荣国夫人在睡梦中安然而逝。一时间,别院内处处麻衣如雪,哭声震天。在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中,琉璃留心找了很久,也没看到阿霓的身影。
人群之中,最显眼的自然还是武敏之。他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原本冰冷漆黑的双眸却是亮得可怕,仿佛是两簇跳动着的妖异火焰,足以烧毁一切靠近他的人,也把自己燃成灰烬。
琉璃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她的头顶上,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淡金色的阳光里,只有无数枯黄的落叶和雪白的纸钱在翩然飞舞,又被阵阵西风挟裹着飘向远处,飘向它们注定的宿命归处。
似乎有股寒意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琉璃不禁伸手拢紧了衣领,那寒意却在她的身边愈积愈厚,让她禁不住轻轻战栗起来。
好在第二日午后,婢子便回报说,裴少伯已到了前院。琉璃早在三日前便接到了他的回书,说是会亲自来洛阳一趟。她原想着家里有三个孩子,吏部还有无数事务,他总要花上几天才能安排妥当,没想到却来得这么快。
天空明明比头一天阴沉,秋风也愈发凛冽,但一眼瞧见人群中那个一身风尘却依旧显得清正挺拔的身影,琉璃只觉得照在身上的淡漠阳光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忙忙碌碌之中,转眼已过头七。因高宗有令,凡九品以上官员及外命妇均须赴洛阳吊唁,从长安赶来的车马倒是愈发络绎不绝。在纷涌而至的车马人流中,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从荣国别院的角门悄然离开,逆着车流出城而去。
不到正午,马车已停在了当日的半山亭前。回头再看洛阳,城坊依然是那么整齐秀丽,只是半个多月前还绚烂无比的秋叶,不知何时已凋零殆尽,而在城墙之西洛水之南,荣国别院所在的教义坊以及附近街道上,更是下雪般白了一大片。
琉璃坐在车里,静静地凝视着那片里坊,不知怎地只觉得有些讽刺,有些苍凉。正出神间,手上突然一暖,却是一旁的裴行俭已将她的双手包在掌心里。他的声音里也满是暖意,“还在担心那边的事?不是跟你说了么,咱们原是命中无女的,很是不用操心这些,就算日后他们还有别的打算,万事有我呢!”
这话他几日前便已说过,此刻再听到,琉璃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她慢慢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我不是担心,只是被闹腾得有点累了。”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回是闹腾得有些过了。不知圣人是怎么想的,这诏令一下,不晓得多少官员要奔波千里,只怕到了明年正月,圣人临幸东都之时,这番哀荣才能真正完事!”
完事?琉璃望着远处的都城,轻轻摇了摇头,也许到了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如梦初醒 醍醐灌顶
咸亨二年的正月,上元的花灯还未点燃,长安城已空了一半。
早在两日前,皇帝的大驾卤簿便已离开了长安城。当日的丹凤门大街,当真是旌旗遮天,鼓吹震地。卤簿的最前头,是万年县令、京兆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和兵部尚书这六位官员及其全副仪仗组成的导驾六引,其后依次是两部鼓吹、十八卫禁军和两省供奉官,一万五千人的队列层层护卫着天子玉辂,浩浩荡荡奔赴洛阳。而在他们后面,还有一支规模更为浩大的随行队伍,前队紧随着大驾卤簿出了长安,而尾队直到如今才没能走出城门。
眼见日头已过了中天,在这条长达百里的壮观人流的前部,负责引导队列的金吾卫慢慢停下了脚步,后头的仪仗鼓吹却依旧驱马前行,没多久,官道上便形成了小小的拥堵。再过得片刻,便是銮驾所在的车队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引得不少人掀帘观望。
在靠近皇后车辇的一辆牛车上,琉璃并没有察觉到外头的骚动,只是低头瞧着怀里四郎熟睡的小脸出神。出生百日之后,他和五郎就从两只皱巴巴的小狒狒变成了一对圆滚滚的雪娃娃,迅速完成了由猿到人的进化,想来再过几个月就能学会直立行走。这两个小家伙卖相上佳,又都爱笑,就连三郎都被他们哄住了,没事就往他们跟前钻,还一脸手足情深地表示,有弟弟真好,弟弟们比布老虎什么的可要好玩多了!唉,也不知三郎这两日过得怎样,还有守约,他主持的吏选要到月底才能告一段落,总要二月初才能离开长安……她正想得入神,一旁的乳娘开口笑道:“小郎君们都越来越沉手了,娘子抱了这半日,手也酸了吧,不如让小的来换换手?”
琉璃回过神来,这才觉得手臂的确发酸,车里也有些气闷。她把四郎包好交到了乳娘怀里,又伸手拢了拢五郎的包被,这才起身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好放些冷风进来吹吹车里的炭气。
车夫大约听到了动静,头也不回地笑道:“夫人莫急,过了这处堠子,再走四五里就是行宫了,这会儿是将士们在驻扎布防呢,稍等等就好。”
果然没过多久,拉车的健牛便又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将路边标识那个里程的大土墩渐渐甩在了后头,在两刻多钟后,便拐进了行宫的大门。
琉璃在内宫门前下了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锈住了。这两天她坐着宫里的牛车,跟着皇后的仪仗,辛苦是谈不上的,只是太过无聊,不敢随便找人说话,也没什么景致可看——隆冬的关中平原一片荒凉,路边的树木麦田,远处的山峦城郭,都是灰扑扑的一个色调,自然景观乏善可陈;至于圣人临幸东都的人文景观,说白了,不就是一支规模格外庞大、气势格外恢弘的逃荒队伍么?
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她自然知道,这座都城什么都好,就是产粮不多,运粮不便。因此,从建城之日开始,每到灾荒之年,皇帝们就会带着文武百官跑到洛阳去“就食”,所谓巡幸,不过是给这种集体逃荒安了个好听的名头。这也罢了,这大逃荒若是提前半年,她大概还能为有机会去看看洛阳而高兴,可现在,每次想起那座秀丽如画的东都,她的心头却只剩下挥之不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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